想到这里,老天子望向刘盈的目光中,不由得带上了一抹愧疚。
连带着语调,也不由自主的愈发柔和了起来。
“盈儿还是太子,朕还在,可以怕。”
“但早晚有一天,天下百姓,就会指望着盈儿;墙外的北蛮,就会等着盈儿怕的一天。”
“到了那时,盈儿,就不能再怕了”
不只是难得听到老爹如此温和的语调,刘盈悸动的心,也总算是平定了下来。
听到这句话,刘盈终是沉沉一点头,目光中,也嗡而带上了一抹郑重。
“孩儿知道了。”
“孩儿不怕。”
说话的功夫,父子二人之间的称呼,便再次回到了十数年前。
——这是自楚汉彭城一战以来,刘邦第一次叫刘盈的名字,而非‘太子’;
也是刘盈自那时起,第一次自称‘孩儿’,而非‘儿臣’
见刘盈答应下来,刘邦又盯着刘盈的面庞看了一会儿,才安心的点了点头。
也就是在这时,一旁的老太监秋葵,再也没能将哭声咽回肚中,捂嘴小声哭泣起来。
听到哭声,刘邦却是头都不回,笑着将目光从刘盈的面庞上收回,淡笑着正视向殿门的方向。
“往后这旬月,朕,有些话要交代太子。”
“这些话,不便为外人所知。”
“这段时日,长信殿中的杂务,便有劳秋公”
听到刘邦这番话,老太监秋葵只哭声更急了些;待听到最后这‘秋公’二字,更是哐当一下跪倒在地,双手却死死按在嘴上,不敢发出丁点声响。
却见刘邦又是一声长叹,便继续道:“待宫车晏驾,便带着三二寺人去长陵,替朕守灵吧。”
“得朕之令,太子,不会为难于你”
“暂退下吧。”
“待朕召,再入殿应命。”
听闻刘邦此言,老太监终是如蒙大赦般一叩首,双手却依旧将嘴死死按住,咚咚连磕好几个响头。
而后,老太监便感恩戴德的站起身,朝刘邦的背影深深一躬身,倒行着退到了御榻后近五丈处,便似老僧入定般,呆立在了原地。
感受到屁股底下,老爹的大腿逐渐开始左右摇晃起来,刘盈也赶忙站起身,又恭敬的在老爹腿边跪坐下来。
便见刘邦又是笑着轻叹一气,将手轻轻抚上刘盈的后脑勺,语调中,竟也带上了从不曾有过的温和,和坦然。
“赵王之事,朕,思虑再三”
“但朕,仍有一事不明。”
“——为何?”
“为何偏偏是如意?”
“又为何偏偏是迁淮南?”
听出老爹语调中的诚恳,刘盈稍一迟疑,便也放下了心中的顾虑,略有些严肃的抬起头。
“迁王之事,孩儿本不该插手,但若不言,孩儿实如鲠在喉。”
“——父皇先前有言:赵王者,统掌燕、代、赵三国兵马,若遇战事可先发兵,而后禀奏长安。”
“故赵王者,乃吾家抵御北蛮之柱石”
“亦乃手握凶器,动摇社稷之祸患!”
说着,刘盈的面容,便愈发严肃了起来。
“以宗亲王赵,本可信而用之;然如意曾险染指储位,纵此非如意本意,亦难免不为母后所记恨、忌惮。”
“若母后有心于如意不利,本尚还苦于罪名,而无从下手;”
“然如意王赵,手握边墙之兵权,虽面似得自保之力,然则,亦或因此使母后杀意愈决!”
说到这里,刘盈便抬起头,见老爹面上并没有不愉,才终是安下心来。
“儿之脾性,父皇知之;于如意,孩儿绝无忌惮、记恨;”
“待日后,儿亦必倾力而为,以保如意平安。”
“——然父皇亦当知:母后历来于如意、戚夫人恨极,待来日,难免于如意、戚夫人不利。”
“若如意迁王淮南,儿尚可于旁转圜、婉劝;至不济,亦可于如意同寝共食,寸步不离。”
“知儿心意已决,又无非杀不可之由,母后,也当有所退却”
“然若如意仍王赵,而手握燕、代、赵三国之兵,身祸乱社稷之能,则母后纵不念私怨,亦当视如意为目中之钉、肉中之刺,欲除之而后快。”
“纵儿劝于旁,恐母后亦当以宗庙、社稷为由,而固执己见。”
“故儿以为,如意王赵,无异于小儿持金于闹市;母后欲杀,只肖以‘怀璧其罪’缚而杀之。”
“然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不利社稷之能,纵母后有心,亦无可治之罪由”
将早就打好的腹稿尽数道出,刘盈便满怀坦荡的抬起头,静静等候起了老天子的答复。
而在听到刘盈这一番话后,老天子的面容之上,却只嗡而带上了一抹苦笑。
“朕本还以为,王赵,可使如意得自保之力。”
“如此说来,如意王赵,反倒成了夺命之矢、催命之符?”
闻言,刘盈只神情严峻的一点头。
“父皇以兵权傍如意之身,面似予如意自保之力。”
“然父皇何不试想:母后身东宫正室,诸皇子之嫡母;待来日,母后召如意朝长安,如意安能不朝?”
“若不朝,则如意立为叛逆,母后可名正言顺而兴兵伐之;”
“若朝,如意又安能携大军入关,以赴长安?”
“如意慕艾之年,又只身独朝长安,母后若于除之,又何顾儿相互于如意之侧?”
听到这里,老天子满是纠结的面容之上,终是缓缓涌上了一抹认同之色。
但很快,老天子便将满带着审视的目光,全然汇集在了刘盈的目光深处。
“淮南方经英布之乱,可谓百废待兴。”
“若迁王淮南,如意,便再无丝毫自保之能。”
“朕只一问。”
“——若迁王淮南,盈儿,可能确保如意之性命?!!”
“纵去其王位、高爵”
“便为白身、农户,亦可!”
“盈儿可能确保朕十年之内,不会在冥曹地府,得见如意垂泪苦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