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的手脚都被上了镣铐,身上也全是鞭伤,可他却死死地咬着嘴唇没有发出半声哀鸣。</p>
“公子,那是个怪物!”叫宓曹的少女躲在公子利身后瑟瑟说道。</p>
少女口中“怪物”二字,一下就刺中了我心中最痛、最隐秘的过去。看我脸色有些异样,四儿忙捏了捏我的手,没好气地对宓曹道:“明明是个人,干什么非要说成是怪物?”</p>
“他就是个怪物!他是被人在恒山里逮到的,不会说人话,只会狼叫,掉到陷阱里,还死抱着一只野狼不放。他不是怪物,是什么?”</p>
“公子,楼大夫的家宰买下了那少年,怕是又要带回去取乐了。”侍卫符舒指着台子旁一个中年男人,皱眉道。</p>
楼大夫?我听到这名字心里咯噔一下。这楼大夫原是西方戎族之人,生性残忍,平日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把奴隶和饿了十天半个月的恶狗关在一起。狗咬得越凶,人叫得越惨,他就越高兴。因此,他家的后门经常有血肉模糊的尸首被牛车拉着运出城去扔掉。这少年若是落到他手中,可就活不了几日了。</p>
我想到这里便走到公子利面前,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阿拾斗胆想要买下这少年,还望公子解囊相助!”</p>
“他方才害你险些受伤,你还要买下他?你不是不能私自往将军府买人吗?”</p>
“若公子能相助,阿拾来日定当还报。”宓曹的一句“怪物”,让我顷刻之间就对这伤痕累累的少年生出了同病相怜的情义。</p>
“算了,你喜欢就好。只是若我以后再做错什么事,你可别拿着火扦子瞪我了。那日,若你对我笑上一笑,我也是会明白的。”公子利伸手将我扶了起来,“既然你要买那奴隶,我们就去同楼府的家宰商量一下吧!”</p>
“公子,楼大夫是太子的人。这样恐怕不妥……”符舒凑到公子利身边低声道。</p>
公子利沉下脸,道:“要他个奴隶,谅他也不敢不给。走吧,我自有分寸。”</p>
公子利向那买人的楼府家宰表明了身份,那家宰没有立马将人送出,反而支支吾吾地推托起来。由此可见,这楼大夫素日里仗着太子的宠幸,根本就没有把这秦四公子放在眼里。太子绱有楼氏这样残暴的宠臣,想来也不是什么好人。难怪伍封会尽力扶持这位同是嫡出的公子利。</p>
“你买这少年回去,不过就是楼林一顿饭的乐子,不如我拿这美婢与你交换,想来他一定会更加高兴。”公子利突然冒出这么一句,不只那宓曹吓白了脸,连我也吓了一跳。</p>
楼府的家宰上下打量了一下宓曹,谄媚笑道:“那鄙人就多谢公子舍美了。”</p>
“公子,不要!宓曹愿一生伺候公子!”宓曹一听哭得梨花带雨,公子利拍了拍她的肩膀,轻言道:“姑娘何故伤心?我家中最不缺的就是侍婢。若你能跟了楼大夫,也是你的福气。”说完把拴着少年脖颈的链子交到我手上,又对符舒使了个眼色。宓曹随即就被推给了楼府的家宰。</p>
我此时不用看也知道,这个叫宓曹的少女一定已经恨死了我。但我对她并无愧疚,以她的样貌和性子到了楼府自然不会被拉去和恶狗关在一起。说不定哪日她做了楼大夫的贵妾,我还要给她行礼。</p>
公子利的马车很快就被符展追了回来,但我这会儿带着奴隶不便与他们同行,便和四儿另行回府。一路上,我见这少年野性未除,也不敢立马解开他身上的锁链,只能尽量放松手里的链子,不去扯到他一身新新旧旧的伤痕。</p>
“阿拾,他臭死了,要不我们给他洗洗澡?”小院里,四儿拿指尖戳着少年的胸口。</p>
“你去把将军前日送来的亵衣拿出来,我来打水给他冲冲。”</p>
“不行,那衣服可是用齐地的冰纨做的,将军特意留给你,你舍得给他穿?”</p>
“你就别舍不得了,快去吧!”</p>
“好可惜啊——”四儿仰头鬼叫一声往屋里走,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冲我喊,</p>
“那你多打几桶水,先给他连衣服一起冲一冲。”</p>
“知道了。”</p>
少年也不理会我们俩,只蹲在地上左顾右盼,好像什么东西在他眼里都是新鲜的。我从井里打了一桶水,摇摇晃晃地拎到他身旁,然后蹲在他面前指着自己说:“阿拾。”又指指他说:“无邪。”少年眨着眼睛一脸迷茫,我又重复说了几遍,自觉这个名字对形如初生的他来说,很是贴切。</p>
“你在跟他说什么呢?”四儿从房里捧着衣服走出来。</p>
我连忙指着四儿对无邪说:“四儿。”</p>
无邪看了看四儿,挑衅地低吼了一声,龇出了虎牙。四儿眼睛一白,舌头一吐,冲他做了一个鬼脸:“阿拾,我看他好像不太喜欢我。要不,还是你给他擦吧,省得他到时候咬我一口。”四儿把衣服放在水井沿上,又把手里的白布递给了我。</p>
“你怕他做什么?链子不都还拴着嘛。”</p>
“你知道我从小就怕狗。我去门口给你看着,你赶紧给他弄弄,就关到对面的房间里去吧!”四儿说完冲无邪瞪了瞪眼睛,跑了出去。</p>
我打湿了葛布,小心翼翼地把无邪额际的头发拨开。他之前受过大黄牙的毒打,头发和着凝固的血肉全都粘在皮肤上,这会儿被我一碰,痛得跳出去老远,蹲在那里用戒备的眼神盯着我。</p>
“唉,以你这样的身手,如果当初不是踩了陷阱,恐怕现在还和狼群在山林里逍遥吧。不过你别担心,等你好了,我也可以把你送到城外的摩崖山上去。”我把之前脱手的链子紧紧抓在手里,连说带比画地靠近了他,“你别怕,我就是想把你洗干净,给你上药。不会痛的,吹吹就不痛了。”我小时候受了伤,阿娘就会一边吹气,一边帮把我伤口上的碎石拿掉。这法子果然也让无邪安静了下来,他的眼里没了刚刚的野性,看起来像只乖巧的小狗,任由我清理了他额上的伤口。</p>
“好了。”我把葛布放在一边,拿出公子利给我的一串钥匙在无邪眼前晃了晃,“现在我要给你洗澡,如果你乖乖的,我就把你身上的链条都打开。但是你要答应我,打开之后,不许再跑。”</p>
无邪好像能听懂我在说什么,乖巧地点了点头。</p>
太好了!我一高兴当即就把他手、脚、脖子上的锁链全都打开了,末了,还把链条远远地丢开。</p>
可等我回过头时,却发现原本蹲在地上的人已经站了起来。此刻,无邪与我之间隔了不到半个手掌的距离,他口中呼出的热气带着野兽血腥的气息,直贴着我的头皮拂过。方才乖巧温顺的少年,好像根本没有存在过。</p>
院子里的气氛霎时冷了下来,无邪强大的气场让我觉得自己此刻仿佛是他利爪下不能动弹的猎物,生死只在他一念之间。这少年远比我想象的更加危险,因为在他的身上同时存在着人的智慧和野兽的天性,他轻而易举地让我相信了他的无害,却有可能在下一刻扭断我的脖子。</p>
怎么办?现在呼救的话,最大的可能不是得救,而是害了四儿。</p>
自责、懊悔、害怕都已无济于事,我强迫自己抬起头来直视少年的眼睛。那是一双充满了恐惧、迷茫、痛楚的眼睛。</p>
无邪看着我,眉头紧蹙,似乎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不管他的决定是什么,心底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告诉我,这少年不是野兽,更不是什么怪物,他不会伤害我,只要他能明白自己和我一样是一个“人”。</p>
想到这里,我用手试探着碰了一下无邪的手,他虽然吃惊却没有抗拒。我大胆地拿起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又将自己的手抚上他的脸。</p>
“你看,这是眼睛,这是鼻子,这是嘴巴……”</p>
在我的指引下,他开始抚摸我的眼睛、鼻子、嘴巴,像个初到人世间的孩子。</p>
他的手上长满了厚厚的硬茧,他的指尖抚过我的皮肤,不可避免地带来刮擦的痛感。我流浪行乞时即便再苦,总还有阿娘护着,可他小小年纪却要为了生存在山林里和野兽争夺食物,这异于常人的硬茧背后,恐怕隐藏着我无法想象的血泪往事。</p>
“你看,你和我一样,对吧?你不是怪物,你是个人。”我把他的手从脸上拿下来,轻轻地按在自己胸口上,“感觉到了吗?这是人的心,跳得也许比狼快一点,但和你的一样,对吗?”</p>
无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心跳,又一脸惊奇地看着我。</p>
“我没有骗你,对不对?如果你愿意,以后我还会教你说话、写字,然后求将军让你留下来做个卫士,好不好?”</p>
无邪听不懂我在说什么,但嘴角含笑,一副很高兴的样子,一会儿扯我的头发,一会儿捏我的耳朵。</p>
“好了,你现在高兴了,那就乖乖地让我帮你把伤口洗干净。”</p>
无邪抓着我的头发蹲在地上,任我在他身上又搓又冲。</p>
洗净的无邪露出一张极清秀的脸,小鹿似的眼睛,高窄的鼻梁,栗色的睫毛在阳光下微翘着,再配上他微微卷曲的头发,看上去很是可爱。</p>
“四儿,快进来!”</p>
“来了——”四儿从院子外跑了进来,当她见到一身清爽的无邪时,嘴巴张得几乎能吞下一个鸡蛋,“不会吧,这小子洗干净了还挺好看啊,那帮人是瞎了眼才会说他是怪物吧!仲春之月,要是咱们带他到渭水边的桑林里去,说不定还会有很多姑娘想要与他一度春宵呢。”四儿绕着无邪转了一圈,笑得贼贼的。</p>
“嗯,应该会有。”我亦笑着点头。</p>
只有无邪一脸困惑,完全不知道我们在笑什么。</p>
“四儿,我现在要上街买些疗伤的草药,你先把他安排在西边的屋子里,再去庖厨找点吃的来,晚点我回来给他包扎伤口。”</p>
“行,那你早去早回。”</p>
“知道了。”</p>
我转身要走,可还没走出两步就被无邪一把拉住了,四儿同情地看了我一眼,道:“行了,行了,你看他这眼神,这是把你当成娘了。草药我去买,你把他弄到西屋里去吧!”</p>
无邪装出一副可怜的小狗样,我只得牵着他进了西屋,把之前府里给四儿准备的床铺稍微整了整,安排他睡下。可他却不领情,一直拉着我的手不放,看样子根本没有睡意。</p>
“你的精力还真是好。可你不能这样一直拉着我,我待会儿还要去见将军。你先睡一觉,等你醒了,我也已经回来了。”我比画着希望无邪能明白,但他似乎吃准了我不会对他发火,一脸无赖。</p>
没有办法,我只能用手将他的眼睛合上,然后一边拍着他一边唱起了秦地的小调。</p>
我这些年出门的机会少了,这种山野调子只能记个大概的旋律,可没想到一首曲子哼下来,他已经打起了小鼾。</p>
我把手从无邪手中轻轻抽了出来,替他盖好被子,起身去了书房。</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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