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年,多么漫长的时光,沧海桑田,世上的一切都会被改变。可是韩女的心却永远被困在五千年前,那些曾经将她送上火堆的人早已死去,尸体腐烂成灰,偏僻的小村庄里住着他们的子孙后代,也有许多完全无干系的陌生人,都被她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p>
她说的没错,她不该成为天神,纵然天神的躯体与神识无比强大,可心灵却始终像凡人一样脆弱,所以才有那么多神君神女陨灭在人劫中。</p>
“我是在这里死去的。”</p>
韩女转身缓缓走向后方,那里曾有一座破旧的木屋,里面住过一个自以为幸福的姐姐,和一个心怀叵测的妹妹。木屋早已在漫长的时光中腐化,那一片空地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灌木。火焰从韩女的袖中流淌而出,转瞬点燃了这一片山头。</p>
“现在都结束了。”</p>
漫天的火光笼罩着韩女,她面上挂着一丝诡异的笑容,有些虚脱,又好像盘算着什么诡计。</p>
“你能震碎我的神识,实在是出乎意料。”她淡淡开口,“可我不会死,你不要得意,我不会死。”</p>
棠华的身体忽然瘫软下去,他的头顶盘旋出一团半透明的红色人形雾气,它面向山脚下熊熊燃烧的小村庄,那里有无数刚才枉死的魂魄在徘徊,枉死的魂魄一时半会儿无法进入轮回正业,它张嘴吸过来了无数魂魄吞噬。</p>
吞噬的魂魄越多,这只魔物的颜色就变得越发鲜艳,像是悬浮在半空的一团血。</p>
血团糅合翻卷,最后化成韩女的容貌,头发与眼眸都像血一样红,她胸口的那只大洞也在慢慢变小。韩女得意地低头看着那只逐渐缩小的洞,狂笑起来:“我不会死!无双,让我吃了你!你的魂魄一定比泰和的更加美味!”</p>
她的身形如同一团血影,挥舞的双手与衣衫再也看不出区别,充斥天地间的烈火被魔力所感,骤然拔高数丈,变成了鲜血般的颜色,它们在炙烤着谭音的身体,蚕食着她所余不多的神力。</p>
“来吧,你来……”甜蜜的声音诱惑着她,“泰和在等着你……在我身体里,你们可以团聚了,迟些我会替你找到那个凡间仙人,让他也与你团聚。”</p>
卑微的凡间仙人,是源仲吗?</p>
谭音只觉胸膛里的心脏像石头一样掉下去了,她被困在绣图中有多少天了?韩女化作棠华的样子去香取山,源仲又怎么会没发现?他找到她了?她杀了他?</p>
“泰和为你而死,你还想着那个凡间仙人?无双,你真狠心。”韩女声音温柔,语气却讥诮狠毒,“那个仙人,脆弱得像一只蚂蚁,轻轻一捏他就死了……你要不要看看他是怎么死的啊?”</p>
不!她不想看!</p>
可是眼前的火光瞬间被无数丝线遮蔽,丝线扭曲纠缠着,渐渐化作香取山的一草一木,棠华紫色的身影仍在峰顶,那是谭音刚被收进绣图后的一瞬。</p>
山下有一道金光翩跹而来,眨眼就落在峰顶,来人皂衣长发,脸上带着路人甲般过目便忘的假脸皮——源仲。他此刻神情戒备,紧紧盯着棠华,过了片刻,方道:“你居然还敢出现。”</p>
棠华淡淡一笑,似乎并不欲与他说话,他将绣图缓缓放进袖中,再抬头看看天色,转身便要下山。</p>
“等一下!”源仲叫住他,神色越发警惕,“你是谁?”</p>
棠华略有讶异:“哦?怎么这样问?”</p>
源仲捂住鼻子退了一步,沉声道:“你身上只有死人的味道……你杀了棠华?”</p>
韩女愕然笑了起来,她夺舍棠华的身躯,瞒过了谭音这个天神的眼,想不到却没瞒过一个小小凡间仙人的鼻子。她低头看着棠华的身体,上面没有血,没有伤口,这具身体被她修补得十分完美,他是怎么闻出来的?</p>
像是看出她在想什么,源仲淡声道:“有狐一族血液中带香气,这种香味是识别族人的证据之一。可只要人一死,香气便会消失,你空有棠华的皮囊,却没有我族的香气,你是夺舍了棠华的身体……能夺舍仙人的身体,莫非你就是那位想要我左手的天神?”</p>
“精彩。”韩女忍不住鼓掌,“你很聪明。这个仙人的确为我所杀,为的是借他身体一用,他临死仍然感恩戴德,觉得自己为天神做了事,十分荣耀……倒是你,有狐一族不是侍奉天神的部族吗?见到我,为何不跪?”</p>
源仲静静看着她,动也不动,半晌,忽然道:“谭音呢?”</p>
韩女笑道:“你猜她会在哪里?”</p>
这次源仲没有回答,他盯着她宽大的袖子,方才上山时,见到她将一幅古怪而巨大的绣图放进袖中。能够成为天神的,都是上古凡间那些至诚执念极深且有着逆天所行的凡人,谭音是天下无双的工匠,这个人身上带着绣图,莫非是刺绣天下无双的天神?既然是神,那绣图便不会是简单的绣图,说不定是与乾坤袋一样的另一个小千世界。</p>
韩女见他看着自己放绣图的袖子,惊讶更甚:“你真是聪明得令我吃惊。来,让我好好看看你。”</p>
她手指一钩,源仲只觉一股全然不能抗拒的大力将自己朝她那边捉过去,他心头不祥的预感猛然加大,整个人忽然化作一道金光,强行突破她的桎梏,又向后退了数步。</p>
“真不像话。”韩女皱了皱眉头,“你见到我,既不跪,也不敬,有狐族是这样侍奉天神的吗?”</p>
“你不是天神。”源仲盯着她,“天神的气息不是这样的。”</p>
她倒忘了,这个仙人跟一个货真价实的神女耳鬓厮磨了好一段时日,怪不得能察觉到她身上的波动与谭音不同。</p>
源仲忽然将左手的袖子卷起,露出那只暗红色的糅合了神语与天河寒冰的左手。</p>
韩女失笑:“怎么,你想对付我?”</p>
他没有回答,他不会狂妄自大,也不会妄自菲薄,眼前的人虽然气息与天神不同,却异样地恐怖庞大,他就算拼尽性命……不,就算此刻香取山内所有的仙人都聚在一处,也无法与她相比,妄动只不过会让自己死得像个笑话。</p>
“你一直想要的左手。”他将手伸出去,镇静地看着她的双眼,“拿去,把谭音还我。”</p>
韩女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笑得衣衫乱颤,话都说不清了:“我?想要你的左手?哈哈哈,你这个被蒙在鼓里的可怜虫!我好心些,让你死得瞑目——要你左手的人不是我,而是你心爱的无双神女。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她想让自己心爱的男人苏醒。”</p>
“你的左手是天上一位神君遗落凡间的,这位神君名为泰和,是你心爱神女的心上人。因为在神魔大战中失去左手,他陷入了神力衰竭的沉睡,一睡就是五千年。你的神女实在等不下去,就下界替他寻找左手,这才找到你。你觉得她陪着你,保护你,是因为喜欢你?哼哼……她的目的不过是为了你的左手,她不能强行砍下它,因为这样扰乱命数,泰和反而会魂飞魄散。她只有陪着你,等着你慢慢死掉,等你死后,她才能取下左手还给泰和——现在,你明白了吗?你的神女,一直盼着你早点死掉呢。”</p>
源仲脸色苍白,目光却坚定不移地看着她,过了很久,他才轻声道:“那又如何?”</p>
韩女笑道:“不如何,我告诉你真相而已,要怎样想是你自己的事。”</p>
她像是厌烦了与他说笑,垂下肩膀,淡声道:“你既对她情深如斯,我也应当成全你们,来!我送你去见她!”</p>
她伸出手,源仲又感到那股恐怖的力量向自己汹涌而来,他急急后退,冷不防一道黑光自她袖中疾射而出,力量上的悬殊让他全然无法躲闪抵抗,胸口一凉,一柄漆黑的匕首深深刺入他的胸膛——正是方才他还给香取山主的弑神匕首之一。</p>
血丝从他的嘴角缓缓流下,韩女厌恶了这种猫捉耗子般的戏弄,这次毫不犹豫捉住了他的喉咙,轻轻一提,他的身体突然变成泥块石头,“扑簌簌”落了一地。韩女脸色微变,拂开袖子上的泥迹,四处打量,只见地上残留一滩鲜血,香气浓郁,而这个卑微的凡间仙人,却不知逃去何处了。</p>
逃命的本事还真不错。</p>
她目中红光闪烁,忽然轻轻一跺脚,整座山峰立即轻微地晃了数下,极远处响起一声闷哼。这一脚的力道再一次重创他,没有天神替他修补身体,死不过是早晚的事。</p>
韩女不屑为一个卑微的仙人浪费时间,身形一晃,便离开了香取山。</p>
万千丝线一一收拢,最后柔顺地回归韩女袖中,她得意地看着谭音惨白的脸色,让她痛苦的一切都即将消失,她的恨,她的痛苦,伴随她五千多年的沉重枷锁,一点点被剥离。</p>
她从未这么畅快过,凡人脆弱的幸福与悲伤,如今看来是多么渺小且不值一提的东西,魔的心是如此强大,吞噬一切,包容一切,她会成为最强悍的永远不会磨灭的存在,就像湖上的那位小公主一样。</p>
“无双,我知道你打算做什么。”她淡然开口,“你想寻找个空隙逃走,去救你的凡间仙人。你猜,我会让你如愿吗?”</p>
无边无际鲜血般的火焰包围着她们,谭音失神地望着被烈焰吞噬的夜空,她什么也没说,这种时候,说任何话都毫无意义。韩女热衷于这种猫捉老鼠般的戏弄,她享受每一个人的绝望挣扎。</p>
低头看看身体,她的手脚早已完全消散,衣袂空荡荡地随风摇曳,饱含魔力的烈焰在蚕食她的神力,过不了多久,整个身体也会散开,她就会彻底的魂飞魄散,离开这个世间。</p>
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一次盘腿坐下,向着源仲那座小洞天的方向极目眺望。韩女在低声说着什么,笑着什么,她都没有再注意。月光朦朦胧胧的,远方山峦天际都模糊不清,焰山火海,浓烟肆卷,她的心和灵魂仿佛已经离开了身体,跨越千山万水,去寻找她的狐狸。</p>
周围忽然安静下来,过了很久很久,韩女低声问:“无双,在想什么?”</p>
“你又在想什么?”谭音反问。</p>
韩女笑了:“我在想你魂魄的味道是怎样的,泰和的魂魄充满悲伤与遗憾,你呢?会不会很绝望很无助?你看看你现在,被火焰吞噬,能不能体会我当年被架上火堆的感觉?”</p>
谭音嘴角微微翘起,淡声道:“不要把你和我相提并论。”</p>
韩女冷笑:“你不过是装模作样,其实你心里怕得要死。那个仙人知道了真相,他不会原谅你,你最终会在绝望里独自魂飞魄散。”</p>
“我只是有些遗憾。”谭音直视她,“我和他没有死在一处。”</p>
“虚伪!”韩女嗤之以鼻,“你何不光明正大地承认你恨我?你心里明明恨我恨得入骨,到这种时候还要装模作样!”</p>
谭音默默看着她,韩女已经被阿楚彻底摧毁,对她而言,世上每一颗人心都是可怕的,暗藏祸心,时时等待着给她致命一击。</p>
她忽然问:“你因为何种执念成神,还记得吗?”</p>
韩女不屑回答这个愚蠢的问题,她是天下无双的绣娘,自然是因为刺绣工艺精湛,心里怀着对刺绣的挚爱而成神。</p>
“我们因为执念而成神,有朝一日,一旦另有执念超越了这个成神的执念,便会遭遇人劫。”谭音轻声说着,她自己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才恍然大悟,“泰和是这样,我也是,你……也一样。”</p>
她毫不畏惧盯着韩女的双眼:“韩女,你的人劫不是我,是你对阿楚的恨意。”</p>
“对我而言,世间太过复杂难懂,穷尽一生,只专心于工匠技巧,而如今,我心里也只有源仲,我不恨你,我对你没有那么强烈的感情,你从未在我心中留存过。恨你的人,是阿楚,不是我。”</p>
韩女怔忡良久,勉强一笑,厉声道:“那又怎么样?你还是会死在我手中!”</p>
谭音合上双眼,不再说话。</p>
韩女怔怔地瞪着她,谭音在自己眼前,一会儿是狼狈落拓的白衣神女,一会儿又变成了阿楚含恨凝视自己的模样。她想要的答案始终没有得到,她想要的解脱也始终没人给她,她的人劫是无法解开的死结,死者已入轮回,她的恨要归向何处?</p>
这个世间无时无刻不让她感到窒息般的痛苦,没有人像她这样痛恨一切,也或许,一直以来她最恨的人其实是自己。泰和也好,无双也好,他们的人劫都不会像她这样,让她时时感受地狱般的煎熬,他们的逝去终究会变成心甘情愿,只有她不甘,她不甘。</p>
一瞬间,昔日湖上公主淡若云烟的话语声又在耳畔响起:“你现在想要的,我会给你,不过你要弄清楚,这些是不是你真正想要的。魔是双面刃,让你变得强大还是摧毁你,一切看你自己的心。”</p>
漫山遍野的烈焰忽然迸发千丈,暗红色、血红色、干涸后血迹般的红褐色,千万般血色里藏着千万张阿楚的脸,有的对她笑,有的对她嗔,有的是柳眉倒竖的怒意,有的是饱含蔑视的恨意。</p>
韩女感到一种深邃无边的痛楚,从灵魂深处蔓延肆虐而出,遍及四肢百骸,她无言地低头看着身体,她的身体被血红的火焰包围,就像五千年前她被架在火堆上,一模一样。她的衣服、皮肤、头发,都在火焰中迅速化成金色的泡沫。</p>
韩女张开嘴,发出绝望的尖叫。</p>
她已经成魔,她的心应该已经无比强大,不会再为任何事迷惑伤害,为什么?为什么!她的人劫还是要来!还是不放过她!胸口一阵空洞,她已经填补好的被谭音震碎的那部分神识,再一次离开了她,她觉得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也离开了她。</p>
那些凡人的心,那些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青涩岁月,那些她与阿楚一起生活的幸福回忆……所有一切都离她而去了,只残留下她的痛苦与恨意,她被整个世界遗弃了。</p>
韩女痛苦地在地上翻滚,到最后,只留下她与自己的人劫相对,视线所见只有阿楚蔑视痛恨的眼睛。她像一只被困在绝境的野兽,到处乱撞,忽然见到谭音在远处看着自己,目光淡然,无悲无喜,她不顾一切朝谭音伸出手。</p>
“留下……”她凄厉地叫着谭音。</p>
留下来!不要让她孤独地被人劫吞噬,魂飞魄散!</p>
谭音转过身,毫不犹豫地飘远,源仲还等着她。</p>
“别……”韩女摔落在地上,腰以下的部分迅速变成泡沫被风吹散。她想抓住什么,谁都好,不要让她一个人死去。可这里没有人,所有人都已经被她杀了,没有死的,也很快就会死去。</p>
她只有与她的恨纠缠在一处,永生永世也分不开。</p>
她的心也化成了泡沫,韩女感到一种奇异的麻木,她躺在滚烫的地上,进入视线的只有漫天火海,她又一次要被它们吞噬。最后一次了,她不想再看见这些火焰。</p>
韩女的袖子轻轻挥舞一下,滔天的烈焰霎时被熄灭,只留下遍地疮痍。她怔怔看着乌黑的天,曾经被她吞噬的无数魂魄在一个接一个地喷涌而出,恍惚中,她好像见到了泰和,他也在用一种无悲无喜的目光看着自己。</p>
就到这里了吧?</p>
韩女闭上眼,她的整个身体瞬间化作一大蓬金色泡沫,“呼啦啦”迸发飘散,逐渐被山风吹得再也看不见。</p>
谭音停下脚步,回头望去,却见韩女倒下的地方缓缓升起两粒金色的光屑,如日光般明亮,不用靠近她都可以感觉到里面纯粹而浩瀚的执念神力——这是天神的执念本心?</p>
忽然间,四面八方无数的执念本心呼啸而来,谭音吃惊地看着这些本心纠缠在一处,渐渐融合,有的狂热,有的执着,互相填补着彼此的空隙缺陷。那些是曾经遭遇人劫而陨灭的神君们的本心吗?这是怎么回事?</p>
金光璀璨,渐渐比日光还要耀眼,不可直视,谭音捂住双眼,回避这股庞大的神力,忽觉有一双手在头顶轻轻抚摸着,泰和温暖的感觉随即包围住了她。</p>
“我去了。”他的声音缥缈、几不可闻。</p>
谭音强行睁开双眼,只见泰和的身形淡若轻烟,悬浮在半空,他身后还有无数神君神女们缥缈的身影,包括韩女。</p>
“泰和!”谭音大叫起来,冲上前想要抓住他,他没有死?没有魂飞魄散?</p>
泰和低头朝她微微一笑,他淡若水墨的身影忽然消散,就像烟一样,包围住她的温暖的感觉也随之迅速消失,冰冷的山风再一次侵袭而来。紧跟着,那些神君神女的身形也纷纷如烟散去,他们残留的最后一丝凡人之心就此彻底消失,只留下那些执念的本心彼此包容融合,慢慢地,化作一团柔和的白光。</p>
谭音惊呆了,这是……源生天神?无数早已为人劫所陨灭的神君神女们的本心融合而成的源生天神!神魔大战后源生天神全部消失,这是五千年来的第一位源生天神,它浩瀚而柔和,仿佛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包容,无比强大,无比谦顺。</p>
湖公主曾说,能顺利渡过人劫的天神才能成为源生天神,可她没有告诉她,即便无法渡过人劫,天神们也会有神的本心残留,等待着融合成为源生天神的那天。</p>
这就是天道?抛弃凡人的心,留下彻底的执念,才能够成为真正的源生天神。</p>
谭音怔怔地看着源生天神消失在视界中,想必它回归神界了,留在神界的诸位天神必然会感到轻松很多,再也不会惧怕第三次的神魔大战。</p>
结束了,韩女,还有泰和……那些曾经鲜活的痛苦的心,已在她眼前化作灰烬,那些奔腾的激烈的感情,也随烟而去,留下的只有她。</p>
现在,她该去哪里过完她的人劫?</p>
谭音慢慢转过身,离开了满目疮痍的小山头。</p>
源仲在等着她,他的所在,便是她凡人之心的归处。</p>
五岁的时候,谭音的爹娘都还在。娘是外族人,对姬家那些工匠手艺一窍不通,对这个成天钻研怎么做东西对自己不闻不问的丈夫也很不满。她身体不好,时常卧病在床,爹偶尔会去看她,做一些很精巧的小玩意逗她开心。</p>
谭音记得那次有一位豪富定做十件玲珑屋,要得很急,一个月之内便要做好。为了完成这份数十万两黄金的单子,姬家老小几乎齐上阵,爹更是忙得废寝忘食,谁知娘的病情突然恶化了,爹毫不犹豫地丢下手里的活,在娘身边一陪就是大半个月。</p>
族人对此很不满,那时还活着的许多叔伯都轮番斥责他,此事关乎姬家信誉,收了订金却给不出东西,与讹诈何异?</p>
那段时间爹很憔悴,娘的病最终也没治好,在那一年的冬天去世了。她记得爹在娘的坟前坐了很多天,她坟前放着许多零零碎碎的小玩意,机关鸟,小木头人,甚至还有一只盒子,转开盖子,里面会探出一只芍药花,栩栩如生。</p>
这些应当都是娘生前,爹做了讨她欢心的。</p>
“谭音啊,这个你喜欢吗?”爹把那只漂亮精致的盒子递给她,含笑问。</p>
五岁的谭音懵懂地捏着盒子,看了半天,摇头:“我更喜欢那个大屋子。”</p>
爹失笑:“更喜欢玲珑屋?果然是姬家的孩子。可是,我现在觉得,我更喜欢做这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p>
直到爹去世,他再也没做过玲珑屋,玲珑屋的单子在谭音十岁的时候由她接手了。她年轻气盛,总想要做一些惊世骇俗的好东西,这愿望在她生前没有完成,却在她成神后实现了,她做了独一无二的魂灯。</p>
她热爱工匠这个行当,热爱冰冷的青铜棒,坚硬的铆钉,每当脑海里有新的构思时,那种感觉令人热血沸腾,神为之夺。她从来也没想过,自己所做的东西里,有什么是她更喜欢的,每一件都是心血,每一件她都爱。</p>
直到她做出了源小仲。</p>
那一个瞬间,她忽然就明白了爹说的,“更喜欢做那些小玩意,因为里面有感情”这句话的真谛。因为这种感情,她甚至感到以后真的再也做不出东西了,为什么爹后来再也没做过玲珑屋,她终于明白了。</p>
可,为什么会是源仲?她爱上任何人都好,可为什么会是他?让她痛苦彷徨地度过凡间的这些时光,与他在一起的日子,极度的甜蜜里总是掺杂着极度的惶恐,她恐惧未来,恐惧被他发觉真相,更恐惧自己会消失。</p>
假如爱着的人是泰和,这一切都不会让你痛苦了。心里有个声音轻轻说着。</p>
泰和……泰和已经死了,魂飞魄散,属于他的执念已融合成为源生天神,而他的凡人之心烟消云散,从此不存在于这个世间,她亲眼见到它们的消亡。</p>
她没有让他知道,曾经她真的喜欢过他,那个天河畔吹着风车的神君,他送的天河金砂的丝囊,还有他的风车,她一直保存到今天。已经没有机会还给他了,再也没有机会。他们的缘分总是错开,无论是人为还是天定,他不够勇敢,她不够坦然。</p>
她以为自己会一直喜欢下去,她会悄然无声地,默默在他身边看着他,像欣赏一朵美丽的花,单是这份不磨灭的存在便是喜悦。她还记得他的笑,他说的话,无论是残酷的还是温柔的,可是,她遇见了源仲。</p>
某一天,当她突然想起泰和时,他的身形像一汪清水,回忆仍在,只是滋味淡了,她便明白,泰和已经过去了。</p>
为什么会死?为什么一切都不告诉她?他在绣图中存了五千年的执念,她在神界默默等了五千年,一个是愚蠢的男人,一个是愚蠢的女人。</p>
他有没有恨过她?离开的时候,有没有得到真正的解脱?</p>
她永远也得不到答案了。</p>
谭音缓缓睁开眼,天色暗沉,天空淅淅沥沥地落着冰雨,她蜷缩在一棵大树下,累得仿佛再也不能动一下。</p>
人劫在体内肆虐,她快要消散了,神力星星点点地在胸口游荡,可她还没能赶到源仲身边。</p>
心里有个声音在轻轻地叹息:真的要走下去?现在回神界的话,一切都还来得及,你热爱的工匠技巧还在等着你,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值得吗?</p>
不,她已不再是天下无双的无双神女,燃烧了五千多年的工匠之火似乎要在她体内渐渐熄灭了,她成了一个最普通不过的女人,全心全意爱上一个人,想要与他厮守一辈子。</p>
为了他,什么都值得。</p>
谭音强行起身,蹒跚前行。源仲一定在等着她,小洞天里的风与水、雪与花也都在等着她,还有源小仲、小二鸡。以后的以后,她魂飞魄散,源仲进入轮回,洞天再无人去,源小仲和小二鸡却会一直“活”下去,他们会替她记得一个男人的感情,一个女人的执着。</p>
小洞天里的雪已经化了,湖畔的花树凝出了花苞,柳树也结出了嫩黄的新芽,来日春风数度,便是桃红柳绿,春日丽景。</p>
今日是难得的好天气,源小仲如往常一样,替那些木头人上上发条,监督它们打扫卫生,再把小二鸡搬出来放在庭院正中,让它转着圈子晒太阳。药田里的仙家药草们被照料得很好,灵气越发浓郁了,过段时间就可以采摘,再种下新的。雪化了,等太阳再晒几日,旁边的两亩田里就可以播种了,种萝卜还是种韭菜呢?</p>
撷香林中香气怡人,可惜它不懂香料,只有等大仲回来再弄了。可大仲什么时候回来?主人什么时候回来?他们这一出门,时间可真长,都快春暖花开了,难道他俩打算在外面四处游荡做神仙眷侣,将他和小二鸡孤零零地丢下吗?</p>
源小仲寂寞地叹了一口气,他连个可以说话的人都没有,可憋死他这个话痨了,只好去湖边找老鼋玩,跟它胡乱絮叨些废话。不过自从上次割了它腿上的一点肉后,老鼋见到他就躲,源小仲取了铁网强行把老鼋捞出来,坐在它身边,对着它默默流泪的双眼自顾自地唠叨。</p>
“你说大仲他们什么时候回来?你又不会说话,小二鸡只会成日抽风转圈,我这样玉树临风英俊潇洒的美男子,就一个人孤零零地待在这么大的洞天里,是不是太凄凉了?啊,你哭了,你也觉得很凄凉是吧?”</p>
老鼋痛不欲生地瘫在岸边,它恨不得自己明天就成精变成人身,然后离开这龙潭虎穴,远离这个残暴的机关人。</p>
忽然,洞天生门处的一丝动静惊动了它,老鼋转过雪白的脑袋,疑惑地望过去,源小仲反应比它还快,早已一溜烟朝生门处狂奔而去——一定是大仲和主人回来了!</p>
可他最终并没有迎来满面笑容的神仙眷侣,生门处躺着一个满身鲜血的狼狈男人,源小仲惊呼着跑过去扶起他,居然是大仲!他上半身已经被血浸透了,似乎伤处在胸口要害。是谁做的!</p>
他将源仲轻轻抱起,飞快朝小楼跑去,忽觉他的手紧紧握住自己的手腕,颤声问:“谭音呢?回、回来了没?”</p>
源小仲急道:“没有……你怎么了?为什么会变成这样?”</p>
源仲眉头紧蹙,似在强忍痛苦,他脸色苍白,面颊上星星点点沾着干涸的血迹,呼吸时而急促时而细微,这是受到致命重创的表现。源小仲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回小楼,正要进门,忽听他又道:“去庭院……树下……”</p>
“你会死的!”源小仲急得口不择言。</p>
“去。”</p>
源小仲只得将他轻轻放在一株花树下:“我、我去给你拿药……”</p>
可他也不知道要用什么药,大仲伤在胸口,金创药能用吗?还是要先清洗一下伤口?源小仲手足无措,团团转圈。</p>
源仲在树下喘息片刻,神色慢慢缓和,低头看看身上血污的衣裳,将之轻轻解开,脱下。源小仲这才发觉他的右手软软地耷拉在一旁,像是骨头断了,左脚也是……衣服被轻轻丢在地上,他的身体鲜血淋漓,胸口有个极深的血洞,浓稠的血液从里面缓缓流淌下来,更可怕的是,伤口正在逐渐扩大,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侵蚀血肉一般。</p>
“绷带,水,干净衣裳,梳子,铜镜。”</p>
源仲简洁地吩咐。</p>
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什么干净衣服和梳子镜子!源小仲百思不得其解,只好违心地替他取来要的东西。</p>
源仲将身上的血迹擦洗干净,用绷带缠绕伤口,换上了干净衣裳。铜镜被源小仲捧在手里,源仲盯着镜子看了很久,眼前渐渐开始模糊,无论如何也看不清镜子里的人影,他微微叹了一口气,拆开长发细细梳理。</p>
过了很久,他才勉强将长发重新簪好,低声问:“看上去如何?”</p>
源小仲抓耳挠腮:“看上去很好!可是大仲你的伤……”</p>
“我在这里等她。”源仲声音很低,“你去吧,不要打扰我。”</p>
这到底怎么回事?源小仲憋得快炸了,他退到一旁,眼睁睁地看着源仲,不敢说话,也不敢离开。他的气息越来越弱,脸色越来越白,好像随时会倒下去。</p>
五天,他足足在庭院等了五天,血污的衣裳换了又换,始终用最光鲜的容貌等着。</p>
湖畔的柳树抽出了嫩芽,风里带来春日的暖意与香甜,源仲倚树而坐,他漂亮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神采,像两粒灰色的琉璃珠。</p>
“开花了吗?”他忽然问。</p>
源小仲折了一枝梨花递给他:“开了。”</p>
“小二鸡呢?”</p>
“我、我去把它搬来。”</p>
源小仲刚转身,就这么突如其来地,他见到了谭音。她白衣落拓,远远地悬浮在庭院外,大半边身体像是透明的,白衣被风吹得飘来荡去。源小仲的下巴差点掉地上,指着她一阵乱跳,张嘴尖叫:“你的身……”</p>
话没说完,他的喉咙又卡住了,再也发不出一个音节,只能像只青蛙一样愚蠢地跳着。</p>
别说。</p>
谭音漆黑的眼眸静静地望着他,源小仲再一次从里面读出了哀求的意思。许多天前,她也曾露出过同样的眼神。为什么?他还是不懂,可他挥舞的双手慢慢放了下来,神色忽然变得黯然,转身默默离开了。</p>
树下的源仲没有抬头,他灰色琉璃珠般的双眼失神地凝望着远方,耳畔听得有人轻轻地踏草而来,熟悉的令人陶醉的气息缠绕着他。一个人慢慢蹲在他身边,低声道:“终于找到你了。”</p>
一前一后,他们都知道最终的归处一定是这里,他笃定地等待,她笃定地赶来。</p>
这或许又是个梦,这些天他已做了无数个这样的梦,分不清白天与黑夜。是真?是假?他看不见她的脸,那双黑宝石般的眼睛里藏着春风般的笑,总是对他说着那些没有说出口的情意。</p>
源仲闭上眼,慢慢地将身体倚在她肩上,低声呢喃:“抱着我。”</p>
柔软的气息包围着他,她的头发贴着他的脖子,冰冷光滑的脸颊紧贴着他的脸颊,她咬着袖子环抱在他双肩。</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