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辉脸绷得紧紧的,阴阴沉沉像要下雨的乌云,却不开口说话。
李萌拉了拉他的袖子,“小辉哥,你怎么了?我没说谎,那个号码真的就只剩一个月的有效期,我回国前就已经申请到期停机啦。”
“和那个电话号没关系!你原来也会担心别人找不到你吗?”他盯着她,眼眶发红。
女孩儿终于明白过来他发怒的真正原因,弱弱地解释,“我们当时也才只认识了几个月..…我又那样回复了你……还走了这么多年……也没什么联系。我,我以为你早就已经把我给忘了……”女孩儿的声音越来越低,因为看到男人的脸越来越黑。
“没有联系?!我的手机号码一直都没变过!你以为?!你以为我会随随便便地对一个人说出那样的话,做出那样的承诺吗?我在你眼里就是个那么没有信用的人吗?忘了你,哈哈,我倒是想……”累积多年的伤心愤怒苦涩如决堤的水汹涌而出。
“对不起……我…没想到…..”女孩儿愧疚地要哭了。
男人的心一下子软了,闭了闭眼,叹了口气,“至少,也要让我知道你在国外的时候是否安然无恙……”他没告诉女孩儿,自己有一台电脑常年挂在美国新闻网上,却害怕真的在新闻中听到有关她的消息,因为上了新闻的,绝大多数都是坏消息。
看着女孩儿已经愧疚得无以复加,男人叹了口气,伸手拍了怕女孩儿的头,“好了,好了。你现在平平安安地回来了。没事儿了,没事儿了..…”
女孩儿终于下了车,双肩下垂,蔫蔫的背影无精打采地开门进楼。男人站在车子旁边,一动不动,过了很久,才抬头看了看高耸入云的公寓楼,那么多的房间,那么多盏灯,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哪一盏灯的后面。扯了一下嘴角,嘲笑着自己的沉不住气,他终于开车离去。
李萌回到了自己的公寓,换了鞋,一屁股坐到了沙发上,双腿盘起,紧紧地搂着一个抱枕,下巴搁在抱枕上发起呆来。她没做好见杨辉的准备,或者说,她没做好见除了家人以外任何老熟人的准备。刚把工作捋顺了,她一边在咨询室上班,一边跟着导师做博士课题。她本人对一切心里形态都很感兴趣,但从硕士开始就必须定一个研究专业的方向。她当时选择的是儿童心理构建与成年行为模式的关系研究。到了博士,除了继续原来方向的研究之外,又加了一项对抑郁症的研究。这项研究其实是她导师从美国那边带来的科研项目。因为当今社会,抑郁症已经成为了无名肿毒,是全球都在普遍关注的热点问课。在欧美,对抑郁症的研究由来已久,而在中国,尤其是在那几个著名的大城市,抑郁症发病率的增长已经达到了令人心生警惕的地步。所以,导师来华建咨询诊所的目的之一就是要搜集抑郁症飞速增长阶段的第一手信息和资料,而毫无意外地,李萌被他钦定为此项科研的助手。
除此之外,他们咨询室有一个不能外宣的关系,就是她导师当年合作过的人中有中国军方和警方的高层。导师之所以能够以外国人身份顺利地在中国开设咨询室,想来也离不开这些友人的支持。他们咨询室在创建之初就明文规定:其业务之一就是要为警方提供相应的服务,这些服务包括对警员ptsd的测试和心理疏导,对一些涉案人员诸如犯罪嫌疑人或受害者进行心理测试或疏导,提出对犯罪嫌疑人的侧写,协助警方办案等等。警方其实有专职的心理疏导人员,警校也设有犯罪心理学专业,所以除非是一些比较棘手的大案要案或敏感的涉外案件,警方一般就不需要他们的协助。因此到目前为止,d市的警方并没有联络过他们。
当初入行的时候,她只想探究人心,想知道为什么她的亲人会如此待她,仅此而已。可在国外学习工作生活了那么多年,她阅读了大量的案例,也和导师与师兄师姐扪一起接触了相当数量的患者,见过了那么多被心魔所困的人和各式各样的苦难,李萌已经不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气十足执拗的小书呆子了。她早就已经走出了象牙塔,走进了万丈红尘,在那里,她遇见了很多似曾相识的灵魂,以前只是在书本中才能看见的人,却在生活中有了交集。她倾听别人的痛苦,予以帮助,仿佛无形中帮助了那个曾经彷徨无助的自己,心里的重担也变得越来越轻。在众多的苦难面前,曾经的那些纠结似乎已经变得无足轻重了。她知道自己并没有彻底地痊愈,她还没有重新面对当初对她施加伤害的人,只有从容地做到这一点,她才是真正地摆脱了当年的阴影。但她的确已经好了太多,当心魔再试图控制她的时候,她已经可以第一时间认出他的企图并重新把它关回到铁牢里面去。她知道自己当年的执拗已经慢慢转化成了坚韧。无论怎样,她从来都不是一个会被轻易打败的人。
欣喜于李萌的变化和成长,她的导师开始让她接触一些比较有挑战性的案例,其中就有一些涉及到了刑事犯罪。刚开始的时候,李萌真的非常害怕,在书本中了解一个刑事案件和亲眼看到血腥的照片对一个人所造成的冲击是完全不同的。以往到她那里咨询的人,虽然也有着各式各样的阴暗面,但那些基本上都仅限于个人的挣扎或者自我伤害的倾向,而那些案件中的罪犯或犯罪嫌疑人却已经把心魔放了出来,对他人造成了切实的不可逆转的伤害。最开始涉案时,她甚至难以接受到迷失自我,不明白一个人怎么可以对同类做出那些残忍到难以置信的事。她的导师曾再三地开解她,要她将自己的情感与这些案件切断,尽量保持客观观察者的心态。
她的导师不无纠结地承认,最欣赏李萌的地方是她的灵感和直觉,那些是实打实的天赋,无人可比。很多时候,她可以仅凭直觉就得出非常接近真相的结论,而其他人还在忙着收集证据,翻找理论。殊不知,理论只是在得到结果之后用语言对推理过程的解释和总结,可如果可以直接得到正确结论,谁还在乎用的到底是什么过程和手段?这个当然不是她导师纠结的地方,恰恰相反,她的导师为能发掘到这样一棵好苗子而感到欣喜和骄傲。真正让她导师纠结的是,有她这样天赋的人通常超级敏感,容易不可控制地共情,与涉案者产生感情上的共鸣,摆脱出来的过程非常地消耗一个人的精力和元气。所以他导师对她最经常念叨的一个词就是界限,并反复告诫她,每次接触病人之前都要在心里用玫瑰将自己环绕起来。李萌当然明白导师的苦心,他希望她学会更好保护自己,尽量不要用燃烧自我的方式去寻找真相。她也尽量身体力行,希望自己的内心越来越强大,既可以用天赋去帮助到别人,又不会被天赋所累,遭受反噬。
今天与小辉哥的见面打得她措手不及。可是她当年离开的原因直到今天仍没有完全消失,当初对他的承诺所作出的回应恐怕还会依旧保持原样。因为见识到的越多,她就越会怀疑,小辉哥对她的感情只是对他自己情感缺失的一种投射,他渴望将家人亏负他的情感完全倾倒在她的身上,如此,他里面那个无助受伤的孩子才可以得到安慰和医治。她可以帮他走出黑暗,但并不非得是作为伴侣,他们并不合适,怜惜并不是爱,更何况两个心思同样敏感细腻的人更容易对彼此带来伤害而不是帮助。当年她本能地逃避,恐怕也是因为心灵先于大脑,早已获知了真相。
想到这里,李萌的心坚定了起来。她决定在一个合适的时候,和小辉哥坐下来开诚布公地把一切摊开了谈,不再逃避,不再隐藏,因为真实无论多么丑陋和可怖也远比虚假更美丽。又何况小辉哥那么好的一个人值得她以最大的诚意来对待。现在需要做的是把手头的工作整理一下,把下个月的工作、学习和驾校日程列成表,好腾出时间来。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女孩儿把抱枕丢到一边,到浴室去洗漱。
杨辉到了家之后却久久不能平静下来。各种情绪如海浪般不断地拍打着他的神经。他的女孩儿确实回来了,可她真的是他的女孩儿吗?她从来就没答应过他,即使今天他那么逼她,她也没承诺什么。他今年已经二十七岁了,很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工作上的历练也让他在不知不觉中学会了使用手段,就像今天与她重逢的安排,就耗费了他不少的心思。
当他听吴昊说她已经回来的时候,就跟周娜要了李萌名片上的信息,先上网查阅了心理咨询室的一切相关资料,尤其是网站上关于李萌的介绍。他记得不错,因为提前入学,虽然李萌比他只低了一届却小了两岁。年轻的在读博士,执证心理咨询师,所发表的论文列表和她参与的一些著名案例,让人不由得忽略她的年纪而心生敬意。看着那些介绍,他一阵阵心慌,他的女孩儿已经飞得又高又远了。他知道她不会泯灭于众人之中,却没料到她会变得如此地优秀,耀眼夺目。他原本引以为傲的工作成就,在她的成绩面前突然显得俗怆不堪,让他突然没了底气。
卖掉手游的收入,让他们这几个原始股东一夜之间都成了身价不菲青年才浚他用那笔钱买了房子和车子,房子就在他们公司附近的高档小区内,精装修,120平的复式,宽敞明亮,一次性付款交割完毕。公司如今的几款新手游的设计和研发也进行的很顺利,已经有潜在的客户和他们接洽购买,也有投资商想要给他们注资对其进行自主发行。至于那些软件定制业务,因为行业口碑不错,多是熟人介绍的回头客,所以公司收入相对稳定。可这些不过是使他的个人财富不断加赠,却没有让他能成为对别人更有益的人。而他的女孩儿却一直都在帮助人,做了很多让人觉得了不起的事情。他深信李萌所做的绝不仅限于网站上所写的那些。
做了几天的心理建设,查了她的咨询空挡,他才鼓足勇气打电话去突袭般地预约。其实打电话的时候,他的车就停在咨询室楼下的停车常他反复演练着要如何开口或沉默,如何掌控对话的节奏,像一个反复演习的士兵一样期待着到战场上可以发出致命的一击。他如同暗中潜伏的猎人,瞄准着茫然无知的猎物。李萌的感觉不错,咨询室里他们的身份的确被杨辉成功地对调了。杨辉的计划几乎成功,直到吃饭的时候。李萌没有改变自己的真诚,直接剖开内心深处的愧疚。他手里的猎枪却再也握不住了。因为她即使是在被打的措手不及的时候却仍能忠于自己的内心。他只能无力地退败,无法再继续上演自欺又欺人的戏码。但他不愿就此放弃,因为她是他心中唯一的柔软,是他甘愿倾尽一切去珍惜疼宠的人。想到这些,杨辉闭上眼睛,在心里回忆描摹着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她瘦了,婴儿肥已消失不见,书卷气依然浓厚,气质介乎女孩儿与女人之间,但那双眼睛,是啊,那双眼睛,仍可以清澈地映出他的灵魂,要让他怎么放手,他如何能舍得!
马尾辫已经变成披肩发,象牙白的真丝衬衫,米色的宽腿西裤和同色系的平底女鞋,她依旧喜欢穿既简单又舒适的衣服,用她以前的话说,是她穿衣服,而不是衣服穿她。棕色的机车包里面恨不得装下全世界,pad,手机,速记本,签字笔,充电器,移动电源,录音笔,面巾纸等等。她翻找门禁卡的时候,他看了一眼,头都疼了。这么多年她还没学会照顾自己。当初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发现她不按时吃饭,晚自习就去给她送夜宵,而她却觉得被打断了学习的连贯性就是不肯吃,气得他直接把食物丢进了垃圾箱,而她却干脆扭头回教室继续看书,完全不受影响,让他恨不得把她揪出来打一顿。想着自己从校外小饭店里给她买来的饭菜,又因为怕凉所以拿出当年参加长跑比赛的劲头一口气跑到了她的教室,饭菜到她手上的时候还是热热的,她却毫不珍惜。是她心狠吗?是她不知感恩吗?不是的,她只是从来都不看重这些。也可能是因为她的眼里从来都没有他。
说起来挺可怜的,他们单独相处的次数加起来可能都没有超过十次,还都是在校园里。因着那晚的分享,他们直接跨越了陌生人和熟人的关系,成了朋友,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就是无法把她变成自己的恋人。有时候他觉得,他们其实比恋人更亲密。恋人又有多少人认识彼此的灵魂呢?可有时候,他却感到无比的挫败,因为女孩儿对他没有丝毫的欲望。爱一个人就会不自觉地想亲近他。他承认自己渴望这个女孩儿,希望有一天她可以从身体到心灵,完全地属于自己。而女孩儿却像一只点不亮的蜡烛,一直都只跟他保持着心灵层面的交流。而且每次见面都是他主动提出来的,或突然出现在她面前,让她只能接受他对其时间的侵占。他挫败,嫉恨,盯着女孩儿的四周警惕着是否还有别人靠近,却惊喜地发现她待他已经很特别。周娜没有说谎,女孩儿的身边确实没有异性可以走进一米以内,他是唯一的例外。于是他安下心来,一边筹划着创业,一边耐心地等她长大,他觉得女孩儿之所以不明白他的心意是因为她还太小了,不懂这些。
原以为他们会有很多的时间,谁曾想,女孩儿多年的怀疑成真,竟要远走他乡。他慌了,逼她在走之前答应自己的求婚,答应回来就嫁给他。他告诉她,他愿意一生一世照顾她,他会准备好一切等着她回来娶她,可她却说,这个承诺太重了,她做不出来,她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先想清楚,感情的事她从来就没想过,他们还是暂时不要再联系了,幸好两个人认识的时间不长,又还没有成为恋人,所以不会对双方造成什么伤害。
杨辉苦笑,他以为他是特殊的,结果她打发起他来,竟然和她打发别人没有任何的区别。可他怎么甘心,在这段不平等的关系中,他已经投入了太多的感情,早就把心丢在了她的身上,怎么都拿不回来了。女孩儿走了,带着他的心,而被留下的他,只能画地为牢,痴痴等待。现在,她回来了,他的心也终于重新回到了他的胸膛里。可她的心呢?要到什么时候她的心才肯为他跳动?他生性敏感,今天相处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却已经察觉到了女孩儿的变化。他的心满了恐惧,害怕她人虽然回来了,可却永远都不会爱上他。如果是这样的话,那还不如她一直都不回来,至少他还能有个念想,而现在,他连自欺欺人的借口都没有了。
不过,有长进的也不仅仅是她,他的变化也很大。那么他要做的就要重新部署,根据她的新变化采取新的进攻策略。他握紧双拳,与自己盟誓,不到穷途末路,他是绝对不会放弃他生命中这唯一的一缕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