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宴上悲歌
厅门打开,几人不拘身份地团团围坐了,也不似堂上端坐模样,除宛珠和云津要保持垂手端坐外,余人皆是盘膝胡坐,一边赏雪一边意兴盎然地饮酒吃肉,却见家仆趋身而入,在韩江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韩江回头笑道:“叫她进来吧。”
家仆摇了摇头,低声道:“说是再不回去就误了宵禁。”
韩江不再答话,自顾起身出去,再进来时手里却拉着一名女子。那女子低着头,有些不情愿的,但韩江哪容她迟疑,直拉着她进了厅中,待见了厅上诸人,那女子倒是掩去退缩之意,端端正正地从容走来。
韩江拉着她,神采飞扬,满目含笑。云津等人望过来时,却也见果真郎才女貌,恰是一对璧人。韩江的俊逸自不必说,那女子的容貌姿态亦是娟然窈窕、飘逸出尘。韩高靖等人见过的美人自然不少,便是云津也是个无双佳人,宛珠自然娇俏动人。然而此女比之他们所见的美人容貌自是不遑多让,气质却与众个别。虽然初看之下,这女子的美并不是那种令人一见难忘的惊艳,却是引人回味的温婉。仿佛世间温柔、天地美好只被她一人独占,如此以来,倒是世间女子所不能比的了。
“韩公子,还是容我行个礼吧。”女子声音虽极低,却极悦耳。
韩江便停了下来,含笑等着她行了礼,便又伸手去拉她,那女子却轻轻脱身,早已打量好此间座次,虽然没按宴席排座,看似随意挨坐在烤肉的炉子旁,但也有尊卑远近,主人位置本应是韩江的,但他是韩高靖的幼弟,而韩高靖身份最高,自然在客人一方的尊位,他左手边是韩江,再往下是令狐嘉树。右边与韩江相对应的位置是宛珠,再次是云津。
此女瞥了一眼,便在云津下手却又略偏后的侍坐位置上垂手恭坐了。韩江本拟拉她去他身边坐的,见此也不坚持,他是不拘礼的人,索性不回自己的位置,她坐哪里,他也跟着坐在哪里。
厅上几人见此便都沉默,宛珠想说什么,咽了咽口水硬憋回去了。云津自然事不关己,令狐嘉树却手中拈着个杯子,若有所思地把玩着,似若无所见无所闻。
到底是韩高靖说话了:“阿江你带来的是哪家女公子?”
韩江笑着道:“正要禀明兄长呢,这是我心中属意的姑娘,领来给兄长过过目。”
韩高靖也笑了,只是有点不自然:“阿江有属意的姑娘当然很好,只是不知是哪家女公子,如果合适,我去为你求娶。”
那姑娘却是身子一僵,不待韩江回答,却自己先说道:“妾来韩公子府上帮忙酿屠苏酒,并无其他,将军不需多意。”
韩江看了一眼那女子,清俊的脸上看不出喜怒,却向韩高靖道:“此女乃是孤女,无亲无眷。我也不需要那些世俗之礼,总之此后心里眼里只有此女。”
韩高靖淡淡一笑:“阿江还是那么不拘俗礼。”此外不置可否。
倒是令狐嘉树拍了拍手,道:“这要恭喜五公子得此佳人。来,我先敬公子一杯。”
韩江也不客气,举杯向令狐嘉树致意,二人同时饮荆此时韩江心中畅快,也不拘敬酒之礼,自顾自连饮三杯后,便持花枪越出厅外,手中花枪一掣,飒然快意,当庭舞枪。
只见他手中花枪当空一搠,随即翻身匝地戳起一片银鳞,那银鳞纷纷扬扬,与空中飞舞纷扬的雪片浑融一体,分不清哪是花枪挑起,哪是当空而下的。他抖着花枪冲破雪幕,直刺而出,此后,手把花枪随意而舞,一气呵成,动作连贯,那花枪就像通了人意一样,无论韩江如何动作,只在他手上自然黏连,随心而舞,有几次眼见那枪已然脱手,似要跌落,可却忽然之间又被他稳稳拿在手上。而飞转起沉之间丝毫不见前招后式的接痕,煞是好看。舞的人自然酣畅淋漓,看得人也大感畅怀。直舞了一顿饭功夫,才见在一片白雪中,韩江飞挠直上,一时之间人与雪与枪浑为一体,裹挟而上,再落地时,枪搠于雪地,人靠于枪上,任由纷纷扬扬、满天飞雪迎面落下。
令狐嘉树知他心意,解下腰中所悬的酒壶,径直扔出厅外。韩江也不动,伸手一抄,便接在手上,打开盖子,高举过头,手腕轻侧,那酒便连如一线,流入口中。
宛珠第一个便叫起好来,令狐嘉树也痛快地浮白一大杯,韩高靖微微颔首,道:“吾弟阿江这一手花枪耍的,世间无双,倒似星君落入凡尘。”
一片赞叹声中,云津却见那女子出奇安静地看着厅外,沉醉却又平和。
宛珠却悄悄在云津耳边道:“那女子我见过,一年前五哥哥在凤县谈生意的时候遇到的。那时候我就觉得五哥哥对她不同,想不到他竟在这茫茫人海中找到她了,你说是奇缘吧。”
云津听了不由又多向那女子看了两眼,夜色乍起,氤氲灯下,却见这女子,沉默柔婉,每看一眼都深觉比之前一眼更有可回味处。
韩江丢下手中花枪,径直还厅,那枪便搠在雪中,凝然不动。
“五公子真是英姿不减当年。我只道这几年五公子赚钱赚的迷了眼,丢下了这一手好功夫呢。”令狐嘉树赞叹不已,其中却又夹杂打趣之语。
韩江又坐回到那女子身边,眼神微飞,瞥了他一眼:“韩江不敢忘记当日一切,倒是令狐这几年变了。从前叫我阿江的,如今怎么唤作什么五公子了?”
令狐嘉树却哈哈一笑,对此不置一词,只随意敷衍了一句:“原来五公子挑理了。我只道五公子是不拘俗礼、洞见玄心之人,不在乎什么称呼呢。”
韩江却不再看他,低头向那女子微微一笑,无限温柔,不知何时手中竟多了一枝腊梅:“送你的。”
腊梅已开,淡淡鹅黄色,上面还凝着雪花。原来他竟然在舞枪之时,竟在众人眼前折了一枝庭中腊梅,只是何时动手的,大约韩高靖和令狐嘉树能够眼见,而几个女子,却丝毫没有察觉。
那女子接了腊梅,脸上淡淡的道了一声谢,便轻轻放在面前小桌案上。韩江不以为忤,又道:“你怎么谢我?”
“先生欲妾如何相谢?”
“你最善歌,此宴无歌,便以一曲酬谢吧。”
那女子却将目光飘向韩高靖和令狐嘉树那边,韩高靖还没有说话,令狐嘉树颇有兴致地说:“将军,我们很久不听宴间歌曲了,既有佳妙之人,便赏佳妙之歌吧。”
说着便向那女子颔首而笑。那女子见此,便启朱唇,发皓齿,低头凝睇,目光含情,声如黄莺出谷,浑似天外仙音。唱的却不是歌馆女子的靡靡之音,却是近年来士大夫常在宴间所歌的哀思忧世之诗:
秋山华叶黄,秋水渐潺潺。
人世何如露,夕生朝不见。
寒风原上草,岁岁岂畏寒。
何时春载阳,光影日堪堪
焉得日月光,长命天地宽。
今我来放歌,惟愿诸君安。
歌罢,举起酒杯向众人敬酒,待众人饮尽,方以杯点唇,一饮而荆厅中诸人听了此歌,俱各默然。尤其是韩高靖等三名男子,俱是经历过沙场无情、白骨累累的生死厮杀的,便是其中女子也各有坎坷。当此乱世,人命危浅,时见哀鸿遍野,万里萧条。因此时人宴间常于高朋满座、歌舞兴浓之时,忽感人世悲哀、生死无常,便作悲歌以警世,唱悲曲而达情。宛珠先就忍不住,泣涕出声。
便如韩江内心旷达洒脱之人,也是长叹一声,才道:“我带了好些荆楚之地的美酒和杯盏,想着必然是你所爱的,走吧,带你去看看,令外你去挑弄些酒水来,奉与我这些亲眷友朋吧。”
说着起身,道声“失陪,各位自便”便离席而去,那女子迟疑了一下,也起身跟了去。韩江是个蔑视礼法、洒脱肆意的人,在座除了云津外,别人都是熟知的,也不觉得怪异。
云津便和宛珠对视一眼,宛珠收了泪,顿时笑了。原来韩江那些从楚地带来的美酒和杯盏是送给心上人的。
少女悲欢来得快,去得也快,收起被悲歌所激发的哀伤,宛珠一眼瞧见外面那花枪上已经落满了雪,堪堪像个孤峰形状,顿时来了兴致:“我去堆个雪人来给你们看。”
此时室内只剩了韩高靖、令狐嘉树和云津三人,家仆侍婢又来添了炭火、酒水,又将烤肉端来,置于火架之上才离去。令狐嘉树便自在地大口吃肉、大杯饮酒,他竟有千杯不醉的海量,饮了许多,面色不见丝毫改变。
韩高靖的脸在火光中忽明忽暗,沉默不定,半日说道:“令狐,你去查查那女子什么身份。如果是清白人家,就成全了阿江。”
令狐嘉树停了杯:“不用查,我知道她。这一次成全不了五公子了。”
“你监视阿江了?”韩高靖正视着令狐嘉树。
云津心里一跳,如果令狐嘉树不是监视韩江的话,怎么会注意到这一个小小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