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如何?”
“将军……虽受伤,却始终亲临城上……”那伤兵说话断断续续,忽然望着云津,目光闪着光彩:“先生……我凤县人……告我父母……”
那伤兵一句话没说完就再无言语,也不知是不是死了,云津用手指去试探他的鼻息,已气若游丝。
云津问医官是否还有救。
医官沉默着摇了摇头。
云津撕下一片衣袖,轻轻为他擦拭脸上的斑驳污血,直到将那其实只是少年的年轻面孔擦得干干净净。她仰起头望着苍凉的天空,以及在这苍凉天空中时不时划过的流矢,对那两名暗卫道:“给我找一副甲衣来。”
云津登上城楼的时候,战事已不如此前激烈。在她目睹城上士卒奋力掀翻最后一架云梯,旋即被冷箭射中坠于城下后,暂时停歇下来。然而陇西军并没有退去,仍在城下盘踞休息,随时可能重新攻城,此时城上城下早已一片惨象。
正坐在城墙边上休息的马汉阳最先看见了她:“你来干什么?快回去1
云津摇摇头并不说话,径直走到韩高靖身边坐下来。
韩高靖疲惫已极,连眼都没睁,靠墙坐着。肩上的伤仍是先前她随便地包扎的样子,身上满是血迹,有他自己的,也有别人的。
云津顾不得避嫌,便解开他上衣,用带来的棉纱重新包扎了伤口,却见他肩上伤口虽已不似先前汩汩流血,却因一直奋力杀敌而牵扯地血肉模糊。
“你不该来。”韩高靖犹自闭着眼:“回雍都城吧,找个你父亲从前的友人家,先躲一阵子。”
“我来,是为了和你共存亡的。”云津温柔地说:“我说过,我会终身追随你,生死不易。”
韩高靖听了,仍闭着眼睛,却不由扯动唇角,笑了笑:“既然如此,那也随你。”
说着他睁开眼,扫了一眼穿战甲的云津,那副战甲对于她苗条的体量来说有些大了。且以她的力气,如果穿全甲的话,只怕寸步难行。因此她其实只是在身上重点防卫的胸背腰腹等处套了一件外甲罢了。他摇了摇头,又从袖中拿出一把仍带着鞘的极精巧的匕首来,递给云津:“看看!会用吗?”
云津没吭声,接过匕首,拔出刀鞘。却见虽是一把小小匕首,柄上以金丝缠绕出缠枝莲纹,十分精巧,上面却錾有“碧游”二字。锋刃已开,薄如翼,冷如冰,寒光耀耀,锋利无比。她眯起眼睛,带着叹赏,在无比温柔的斜阳中细细打量那锋刃的光芒,然后收归鞘中,置于袖袋中。
韩高靖远眺城那边的无边旷野和城下陈兵,仿佛陷入一片久远的幽思怀想中,他语调平淡而冷静地说:“那是我母亲的匕首,当年她就是用这个结束自己的。锋利的很。如果真的到了那一步……可以让你少受罪。”
云津对上他的目光,会意地点点头:“我明白了,你放心。如果再战,请你不要以我为念,只一心杀敌。我来是为了和你共生死,不愿成为你的负累。”
“好。如此最好。”韩高靖自此闭上眼睛一言不发。
虽然城墙之下满是虎视眈眈的敌军,虽然城上一片萧瑟,虽然她在这温润夏日傍晚时分竟感到秋天般的肃杀,虽然城头盘旋的鹞鹰总有些令人不安,虽然当此之时城上或站或立、或哨望或休息的,没有一个全身上下安好的人,可是因为在他的身边,云津竟然不再害怕,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心与平静。
也许,他们未必有以后了,云津知道,秦兵虽然悍勇,却远远少于陇军。各大营远水难解近渴,近处的越骑校尉所率骑兵已被派往别处。就连城中治安巡防的卫尉蒋如意,护卫旧宫阙外门的庞峻也都调派能够调派的人手前来支援。短时间内再无可调之兵,如果一直这样消耗下去,后果是可想而知的。
她忽然放下了那种与生俱来的对自己和外界始终抱有的所有防卫和戒备,任由局促的身心在他身边沉淀、平息、安静、宽和、绽放。她轻松地,也自然地将手覆住他的手背上,仿佛他们是这尘世间相濡以沫、相守已久的一对人罢了。他被这突如其来的温柔包裹,却仍然不动,也不说话,只是那被血糊住的脸上露出一个从容的笑来。
城下忽然传来阵阵马蹄声,韩高靖身边戍卫便伏在城头向下看,转身回道:“是羽声校尉来了。”
语声刚落,便听城上众人道:“真是羽声校尉带人来驰援了。”
然而再去探看时,却见不过几百人罢了。他们知道,这是把韩高靖留守雍都的戍卫营也带来了,可见真无可用之兵了。众人于惨淡中却也振奋,不知是谁起的头,疲惫不堪、受伤挂彩,虽然各自散坐着的秦川勇士,却都唱起古老秦歌来: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在场男儿无一不受振奋,有些不由流下眼泪来,血、汗、泪交织的脸上深沉
庄重而坚忍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