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珠目光如水般直流泻到他的脸上,话语却斩钉截铁,打断了他的推辞:“一点就够了。”
令狐嘉树无法再拒绝,沉默着点了头。他也知道,她不过想借这最后的日子多见他几次罢了。
令狐嘉树所知的戎语虽不多,却说得极标准。他是个精益求精的人,又有十二分的聪明,什么事请只要他想学的,必然是令别人望尘莫及。
自小她的父亲——如今的冀侯,背地里常对他的父亲——如今的冀侯幕下中郎将含笑说起:“你家那二小子,聪明着呢,若有嘉桧一半的勤勉,将来必成大器,只怕嘉桧也未必赶得上他。前两日听他和承勋打赌要背《诗经》,承勋才勉勉强强背了三分之一,他就倒背如流了。连承勋那样心高气傲的,也只服他。”
“他那都是小聪明,怎么跟大公子的蔚然大器相比。”令狐兄弟的父亲,虽然在家主面前收敛着脾气,但越说越气,毫不避讳咬牙切齿的模样:“他要是能勤勉,我称他为父。这小子从小斗鸡走狗,如今更是闹得不成样子,前两天给人家苏主簿家的闺女写些不三不四、不顾羞耻的信,让人家指着我的鼻子大骂我教子无方。”
韩令德便哈哈大笑:“哪个少年英雄不爱美人,要不我给你家二小子和苏主簿家的女公子牵个线,成全了他,说不准他如了愿,自此就收了心呢。”
“呸!他是什么英雄?”令狐兄弟的老父亲恨不得破口大骂,可惜是自己儿子,骂娘骂祖宗都不对,气的口不择言:“他要是英雄只怕猪也是豪杰了。您千万别给他操持这件事,不瞒您说,我此前觉得他坏人家女儿名声,也有心成全。谁知道他个混蛋孽畜居然没羞没臊地说,只是逗人家闺女玩的,说他早就丢开了。可怜苏主簿的女儿倒对他动了心,天天闹着他父亲来找我。苏主簿羞也羞死了,把闺女赶忙地送回老家去了。别的他干得那些不要脸的事我也就不说了。”
韩令德终于也无话可劝,因为令狐嘉树的聪明是明眼人都看出来的,但是他的荒诞不经、不务正业却是瞎子也看得出的。
而最令人称奇的是,韩承勋和韩高靖兄弟从小不和,韩令德的家人和属下,虽不至于在两位公子面前露出明显的好恶,但凡是韩承勋一方的,必然与韩高靖一方的水火不容。但是令狐嘉树却是个例外,他自小和韩高靖亲厚,却也为韩承勋所推重。韩令德为两个儿子头疼不已,见令狐嘉树有这本事,便将其兄令狐嘉桧指派跟着韩承勋一起学习骑射读书,令狐嘉树就跟了韩高靖,他总觉得这令狐家的二小子或许将来可以弥合两位公子的嫌细。
宛珠也是后来才知道,令狐嘉树的天纵之才,是需要束缚才能发挥出来。但世上的寻常事如何系得住他。如果说令狐嘉树是一条技艺百般的业龙的话,偏巧韩高靖就是豢龙氏。他用最为艰险的天下大业来拘系了这业龙,使这曾因英雄无用武之地而无法无天致令人神共愤的蛟龙归海,纵横风云,终为豢龙氏所用。
令狐嘉树教的极用心,甚至为了教宛珠而推掉了许多庶务。宛珠也学得极用心,她虽没有令狐嘉树那样的天分,然而在二十余日中竟也学得有模有样。二人日日相处,宛珠却真的只管勤勉学习戎语,并不提到别的,甚至也没有向他流露过对于远嫁西戎的幽怨不怿。
只有一次,她问了令狐嘉树一个私人问题。
“令狐兄长,你明明懂戎语,为什么从来不用?甚至装作听不懂呢?”
令狐嘉树静静地看着她稚气未脱的脸:“宛珠,一个人所懂的一切,并不一定都是要拿来用的。甚至说,我们要深藏不露。”
“为什么?”
“因为我们永远不能让对手知道我们的深浅。”
“那是不是我也要将我懂得的一切深深掩藏?”
“不是全部掩藏,而是要含而不露,有时候要隐藏,有时候要亮出,有些要深藏,有些却要故意露给别人看。”
“那我要隐藏什么,要显示什么?”
“你的心思要掩藏,情感要隐藏,目的要掩藏,甚至本领要掩藏,总要留有后招。但你的气度、你的温婉、你的胸襟要展露。”令狐又道:“你将来的对手看起来有很多,比如左王身边那些来自西域各地的妻妾,她们有些来自西戎的属国,有求于西戎,必然会刻意讨好左王;有些是西域大国的,她们常常在气势上更胜一筹;有些是西戎贵族权臣的姐妹或女侄,她们有更多助力。她们和她们背后的势力都是你的对手,你此去说是入龙潭虎穴也不为过。”
“我知道的。当日西戎左王来求结为秦晋之好,我兄长已经都对我言明了。”宛珠语声平静,脸上竟有超越年龄的成熟无畏。
令狐嘉树叹道:“宛珠真是长大了,将军和我也就放心了。但我还有一言,你看起来虽然有那么多对手,其实只有一个对手,就是西戎左王。”
宛珠诧异地看了他一样:“你和兄长说的一模一样,你们所见略同,果真是惺惺相惜的英雄。你和我都是为了兄长而战,也是为了理想而战,我从前对于要去西戎,多少有些恐惧,如今却全没有了。”
“为什么不再恐惧?”
“有你和兄长这样的人作我后盾,我有何恐惧?为你和兄长这样的人,即便付出生命,何必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