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一箭生死
月黑风高夜,秋风乍起时。
韩高靖被抬回庄园的时候,已经完全不省人事了。饶是令狐嘉树平日运天下如翻转股掌之间一般的风轻云淡,饶是云津素来颇有泰山崩于前而不眨眼的从容镇静,此时也都慌了手脚。
令狐嘉树忙叫了医官来看视,又派人拿了牙牌立即返还雍都,请最好的医官前来。并命他手下最得力的戍卫令带最精锐的护卫前来。云津还不忘嘱咐了一句:“不要惊动别的人,医官也要改了装束才来。”
令狐嘉树点点头:“已经吩咐好了,你放心。”
云津脸上一片惊恐惨怛,手不由地抖着,问随行医官:“怎么样?”
医官也神情惨淡:“这箭从后心入,前胸出,离心太近了。若拔箭怕引发出血不止,若不拔,一旦感染,就不可救了。”
云津回头去看令狐嘉树,却见令狐嘉树也在看着她。除了韩江,便只有他们两人是韩高靖最亲近最信任的人,而他们也是这天下最顶尖的股肱谋臣,从来都是指点江山,纵论天下,即便身处险境,性命受到绝大威胁时也从未有过犹豫徘徊。而直到此时,他们才知道,一切的从容其实不过都是因有那人还在,可以永远做他们的后盾。
他们总是知道,无论如何,只要有韩高靖在,即便被逼上死角,万不得已之下,也还有他来决定生死去留,他们只需要遵从即可。
他们也知道,即便有一天,不得不去赴死,那么他们死后,未竞的理想总会有那个叫韩高靖的引领着另外一些和他们志同道合的人继续完成,那么也便死而无憾了。
可是万一韩高靖死了呢?不要说他们此后该依托于何人,就是雍都、秦川只怕会陷入混乱,而整个天下也必然会引发新的震荡。却到哪里去另外找一个能够安定秦川的韩高靖呢?
令狐嘉树和云津彼此看着,谁也不说话。云津的心里一时火辣辣的如烧如灼,一时又寒浸浸的如冰似雪,一时满登登如天下的风雨都来卷积冲袭,一时又虚浮浮的恍若落入无人无物的洪荒年代。
令狐嘉树忽然上前抓住她抖动不已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她,声音如同干涸的水渠:“拔吧,拔了也许还有救。”
云津的手抖得没那么厉害了,心里飞速而混乱地翻转出无数的游思飞绪:如果拔了的话,固然有一线希望,可是一旦引发大量出血,那么立刻便会毙命。如果韩高靖突然死了,他们根本没有时间应对残局。如果不拔,当然还可以撑一阵子,这一阵子也许够他们瞒着天下人,去寻一个代替韩高靖的人坐镇将军府,稳住局面。那么秦川即便有所震荡,也可以凭借这一息之机暂时保住安稳。可是如今统兵的姜恪不在,这其中会不会有变。
云津怔怔地看着令狐嘉树:“五公子行吗?”
令狐嘉树自然意会出了她的意思:“他不是安定一方、执掌天下的主君之材,但将军无子嗣,他是血统上最亲近的了。”
“你手下的人够安定住局面吗?”
令狐嘉树道:“平戎将军在外,关隘不能动,各大营也不能动,雍都守军也得瞒着,一动的话,天下就都知道了。如果瞒得紧的话,我那点人再加上‘鹞鹰’也够了。”
“你能调动‘鹞鹰吗?’”
令狐嘉树摇摇头:“不过如遇紧急情况,就不能瞒着‘鹞鹰’的统领都尉了,他是将军亲信,不会背叛。”
云津的心慢慢安定下来:“现在就怕谋刺的主使出去散布消息。”
令狐嘉树咬牙切齿地说:“一时还不会,这几个人都抓住了,消息一时传不出去,主使者摸不清情况,不会轻举妄动。”
云津道:“那么我们先命人去宁武请五公子来,再命你的人控制好雍都。这期间对雍都文武放出风去说将军继续到守长城的北三营秘密察访。过两天放出风去,就说有人刺杀将军未果,再将那几个人杀了示众。”
令狐嘉树点点头:“等我好好审审他们,不管审不审得出,过两天杀头示众。”
这是目前迷惑对方的最好办法了,想必那幕后主使者,即便再狡猾,见他们自动宣示出来,对方看不清虚实,便不敢异动。
医官已经坐不住了:“令狐校尉、顾先生,到底拔不拔?”
令狐嘉树长叹一声:“拔了吧。”
云津突然拉住他,紧紧攥着他的衣袖不放,眼圈就红了,却隐忍着不说话。令狐嘉树不再看她的脸,转头向那医官道:“拔了吧,等不得了。”
令狐嘉树挣脱了她的手,同那医官向床边走去。云津静静地站在门边,眼前的一切便都恍恍惚惚,她仿佛看见令狐嘉树和医官说了什么,又仿佛那医官派了助手拿了些什么水盆、冰块、药箱一类的东西来,虽然戍卫们大都知道了,可是四处静悄悄的,没有任何的声息。也不能说没有声息,呼啦啦穿过庭树的风声是紧的。
云津想起她本来快到父亲的墓前了,韩高靖却忽然从后面乘马赶在了她前面,仿佛没看见她似的,搡着她的马身径往前不紧不慢地驰去,可是云津却分明看到他脸上微风般似有若无的笑。
他是特意来逗她的,用那样微妙的举动来引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