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灏轻轻刮了刮她的脸,道:“你先答了我方才的问话,我才告诉你。”
梦喻便低了头,声音细弱:“我并不知今日世子回来。其实,我虽听闻世子回来了,却也并不知道世子哪一天会来。”
“那你……”杨灏先是感到诧异,恍然明白了什么,连他素日感情并不外露之人,声音也不觉了带了感念:“难道你日日这样准备着?”
梦喻摇了摇头:“哪里日日准备着,我不过听说世子回来就准备着。虽说不知你何时来,但……万一你就来了呢?”
但万一你就来了呢!
杨灏听了这话,也不由情动于衷,半日无言。
却听梦喻话语中蔓延着心满意足:“天可怜见,第一天你就来了,我见了你心里也就安了。”
“你怕什么呢?”杨灏叹着气道:“我还没败过呢。”
“我自然知道世子不会败,然而不见你一面,到底不放心。”
杨灏笑了笑,倒看不出喜怒哀乐,梦喻隐隐觉得他似乎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便也不再提起,只命侍女进来收了桌案。
待众人散后,杨灏便对梦喻笑道:“给我通通头吧,这几个月头发风吹日晒的,快僵成扫帚了。”
梦喻掩口轻笑,便去拿了梳子,又拿了靠背来让杨灏躺了,自己席做他身边,原本就是刚洗了头,还散着,并没有梳成发髻。她便轻轻给他梳理着头发。杨灏的发质极好,虽经过数月征战头发倒并不柴硬枯槁,一头的长发散在她的膝上,仍是世间少有的柔顺。
杨灏在她轻拢慢梳的手法中,渐渐睡着了,几近半载,他想必从来没睡过一个整觉吧。梦喻低头看着他的睡颜,忽然觉得这样一个于千万人前手握天下权柄的国公世子,睡着了的时候有着孩童般的无邪,这是上天以怎样的手笔造就的如此巨大的反差?难道这就是所谓的造化弄人吗?
梦喻微微笑了,却见窗纸在半明的灯下,仿佛映着无数飞萤,沸沸扬扬地飞舞不休,令整个夜晚都明亮起来。
她明知道他睡得沉了,还是低下头对他喃喃轻语:“世子,下雪了呢。雪就像萤火虫,一闪一闪的,我还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那么亮的萤火虫呢。”
又不知过了多久,有侍女轻轻打开了起居室的门,见杨灏睡了,便悄悄向梦喻耳边低语几句。梦喻点点头,为怕吵醒杨灏,她拿开他放在她身上的手,小心收拢他头发的姿势,轻轻拉上房门的动作,固然是轻柔的,却也含着几分慌乱。
在梦喻这里安心沉睡的杨灏并不知道这些。他最后是被一声女子的斥骂声给惊醒的,刚惊醒的杨灏还有几分迷糊,他并没有听出那是谁的声音,甚至连那女子斥骂了什么也没有听清,只觉被搅扰了酣睡的万分愠怒。
他定定坐在这空无一人的起居室中,却听那斥骂之后又伴随着一声脆响,随后是什么倒地的声音。杨灏忽然觉得不好,也顾不上叫人来问明情况,便出了起居室,穿行过外面厅堂,才在门前的连廊上见到了那名柳眉倒竖、怒火冲天的女子,以及垂首跪坐在地上梦喻。远远的还站着一脸焦急,向这边张望着的石元鲁和西河馆家宰。
“贱妾不知夫人到此,未能出迎,请夫人见谅,此时世子已经睡下了,请夫人万勿声张,惊动了世子。”
“你是什么东西?敢对我指手画脚?我和世子之间惊扰不惊扰的,哪容你一个贱婢插嘴。”说罢抡起胳膊便又向梦喻脸上扇过去,不想却被一只有力的手给抓住手臂,那女子正要发作,抬头却见是杨灏,立时收了倒竖的眉头,美目轻挑,瞧瞧杨灏,又瞧瞧跪在地上的梦喻:“阿灏,你睡醒了?怎么舍得出来了?难道是心疼她了?”
杨灏深吸一口气,笑道:“夫人怎么来了?”
沈夫人语含讥讽:“我怎么不能来?这贱婢来得,我来不得?”
杨灏松开了沈夫人的手臂,目光平和中带点纵容,道:“清茹,你又胡闹,你来便好好来,怎么动了这般怒气。”
“你还好意思问我为什么动气?不是带着众将士在‘长乐馆’吗?怎么会在这里?你出征数月,连我的面也不见就来见这个贱婢,置我于何地?”
原来沈清茹是为了这个,杨灏目光不由冷冷的,她从前虽然好妒,可也对他外面的女人不放在心上,怪不得今天反应这样强烈。他多少也觉得自己过分了。
于是解释道:“这不是太晚了,怕回去搅扰了你嘛。就临时起意到这里来,先糊弄一晚。”
沈清茹一听更是大怒,目光如熊熊烈火,直烧到杨灏的脸上来:“好一个临时起意,就临时起意到一个贱妾的屋子里来了?这‘西河馆’就这一间屋子吗?”
杨灏脸上也隐隐露出怒意,语气倒还平和:“府里的姬妾都听你的遣散了,我不过偶尔在外面找个女人,夫人就喝起醋来了?”
沈清茹也听出杨灏语气不似方才,便哀哀的哭起来:“夫君这话我怎么承受得起?府里的姬妾是我让遣散的吗?还不是她们两个不争气,侍奉不好夫君,留着也是无用。你说我吃醋,也忒小看人了吧,就这么个毛丫头,不过模样清秀些,也值得我吃醋?你既然喜欢这个,谁也不拦着,我做主立刻收到府里去。我所气的不过是夫君不信我,不过是这样一个卑微的女子也敢拦着我。可见是我平素不得夫君爱重,才受今日的羞辱。”
杨灏皱了皱眉,一脸的无奈尽化作满眼的和颜悦色:“清茹,我还要怎样爱重你?谁又敢羞辱你?这女子不过是……”
他说到这里,低头看了一眼还穿着寝衣瑟瑟跪在风雪中的梦喻,她也刚好抬起眼,堪堪对上他的目光,只见半边脸尽是红肿。
杨灏转开脸对旁边侍女道:“把乔姬带回去吧。”
那侍女如蒙大赦,忙爬起来去扶梦喻,谁知沈清茹环顾漫天大雪,却嗤的一声笑了:“世子刚才要说这女子怎么了?我想听听呢。”
已经被侍女扶起来向走廊一边退去的梦喻听了这话便不自觉地停了下来。
“这女子我又不会带回府上,我也不过在这‘西河馆’偶尔散散心,这样说你满意吗?”
梦喻的目光尽落在杨灏身上,却见杨灏并不看自己,只瞧着一片风雪微笑。沈清茹不知为何一阵心满意足似的叹息了一声,淡淡瞧了瞧梦喻:“倒有几分姿色,我不是不能容人的,今日便带回去吧。”
杨灏摇了摇头:“清茹,我不会带任何女子回国公府,我答应你的总会做到。”
说着他伸出手,拉住沈清茹,温柔地笑道:“雪越发冷了,我们回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