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庄周梦
韩高靖说不清云津此时看向他的眼神该怎么形容,只觉刺眼地让他永生难忘。多年之后当他回想往事时,仍能体味到,当初在空空的议事堂上,她在说,他在听,那样虚浮浮却又耗尽兀兀穷年也消散不尽的乍然清泠、醍醐灌顶。他头脑渐渐冷静下来,已然清楚她才是对的,在这件事上她从来比他更清醒。但他心里仍旧不甘,平定天下难,可得遇一个这样完完全全情意相投的人也难。
“我明白你的意思。可若你只是个寻常女子,我对你的情意也只是寻常的男女情意,那么纳为妾室也未尝不可。可我视你如何——你该知道。”他从不说这样的话,如果不是再也难耐,今日也不会说。
云津听了,也自灰心,便收敛起目光中的锋芒,低下头,良久才讷讷道:“从前我并没有认真要嫁人的心思,所以拿正妻的话来堵你,我料定你的正妻之位一定是要留给各州牧伯的女公子。但自从上次差点失去你之后,我……认清了自己,也认定了你。所以你不让我去幕府议事我就不去,你让我嫁你我便嫁你,只要你高兴就好。我们两个……到如今,最好的当然是彼此忘记。可如果忘不掉,名分什么的,其实倒不必在意了。”
韩高靖看过来的目光清冷,随即又带着不明意味地笑了一笑,问道:“云津,你是令尊的嫡女对吗?”
云津想起他豪贵家族庶子的身份,脸上讪讪地,道:“嗯,家父只有一妻,他嫌纳妾花费太多了。”
顾谯身居太史令之职,为太常卿治下属官。职位虽不甚高,按说也是地地道道的士大夫,在豪富林立的雍都也算中上人家了,不该算穷才是。但云津说的也是实情,据有一方的诸侯群雄以及各地豪族贵家,乃至于富商巨室,常常广置媵妾。如她父亲这样薪俸六百石的清贵士大夫——若是家中有些积蓄的,也有纳妾的,然而数量不会多,多了实在置办不起。也有些不置妾室的,除了因纳个妾不但可能会有家宅不宁之忧外,也有因嫌连同不菲的典身钱再加上家里多养个人,或有令家计失去从容的。顾谯是个管文史图籍的大夫,听着很高尚,俸禄也不高不低,但并没有其他的收益。薪俸完全够养家中夫妻两人、子女三人,并做些杂役的仆从外,还足可支付日常车马出行、人情来往的费用,尚有余力接济下亲朋,日子也颇过得,若是纳妾的话只怕就没那么从容了。他又不好女色,手里若有几个钱,便都买书置田,以保妻儿生计,并不将闲钱用于纳妾。
韩高靖点点头:“所以你不知道姬妾是怎么回事。”
“怎么不知道?我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埃从前我家后面的王大夫家……”
“你看过的猪跑,和你要吃的猪肉,根本不是一回事。”韩高靖不愿听她啰嗦,淡淡地打断了她的话,然后脸上竟还能挂着微笑将往事娓娓道来:“我父亲年轻的时候很有几分风流,母亲在闺中便爱慕他。父亲酷爱宝剑,有次得了上好的玄铁,母亲便为他寻了铸剑大师,特意为他打造一把利剑,取名为“棣棠”——向父亲表明情意。父亲投桃报李,以“棣棠”的余料为母亲打造了一柄匕首,就叫做‘溯游’。然后对母亲说,如此便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云津忽然想起,他送她的那把匕首上,刚好就有“溯游”二字。而“溯游”两个字,必然是从那美妙的诗句“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中化来的。在白露成霜,苍凉素寒的深秋里,隔着一川一眼望不到尽头、无边无际的萧萧芦荻,望穿秋水、相望成河。
而“棣棠”必然是取自《诗经》里“何彼襛矣,棠棣之华。何不肃雍,王姬之车”之句,韩高靖的母亲必然是爱到极处,才以此自托,暗示终身相许之意。
“溯游”和“棣棠”,这一定是刻骨铭心的相思相望。
韩高靖的母亲——冀侯韩令德的侧夫人,就是用那把心爱之人所赠的匕首于重围之中结束了自己的一声。韩令德这一方枭雄竟与他的侧夫人有过如此深情,然而却终未能相守到老。她念及此处,想到和韩高靖的事,不由心中一痛。
韩高靖却仍兀自述及往事,语气极平和:“可惜他们不能如‘棠棣’诗那样并驾齐驱,父亲的嫡妻是冀州孟氏。私底下父亲对母亲极好,但人前还是会站在嫡母那边。尽管韩纪勋处处不如我,父亲还是时时刻刻护着他,就连一个微不足道的女人他也要先尽着嫡子。不要说我那些年随他出生入死,打下的城池、得到的财务、收拢的人才,自然都要归韩纪勋的。”
“所以你才离开冀州的?”云津问道。
韩高靖并不否认,痛痛快快地点了点头:“当年我父亲也想着要给我联姻来着,但都被我推了,不是我有‘天下纷乱,何以家为’的胸怀,那都是借口。我只是不愿让父亲和韩纪勋利用妻子儿女牵制我罢了。他们送给我的妾我就都收了,你应该知道是为什么吧?”
说到此处,他淡漠一笑。云津的心也随着他那淡漠的神情而猛地一收,她从前或许猜得出姬妾在身份地位上天然的卑微。可是如今想来,什么所见所闻、感同身受大概总是要和身临其境、身逢其事大不相同吧。
“知道,在晋阳的时候,你一句话就遣散了她们,连面都不必见。如果是正妻,大概就想都别想能甩脱了。”云津回答地倒是坦然,可是终究犹豫了一下,又低声道:“但你对我,总不会如此。”
“我对你如何可有什么怀疑的?可是你让我怎么办呢,云津?”韩高靖眼中尽是疲惫。
云津当然知道,这不仅是为礼法束缚,更是为了妻族背后的势力。男人的情爱可以给别的女人,但身份与权力总是与妻子共享的。毕竟多美好的情爱,总也比不上自身的理想和权力,关键的时候自然舍妾保妻。
此时韩高靖便满是愁云地看着同样面色凄婉的云津,一遍一遍轻抚她的面颊,心底的爱意止不住泛上眼底,不擅说情话的他,此时话语哀伤:“云津,云津,我怎能再让你吃那样的苦。”
云津强忍着心里的酸楚,干干脆脆笑道:“仲勉,你的心意我全知道。但是做大事何辞小节受屈。我想清楚了就不会反悔,只是有一样你要答应我。你去打晋阳的时候要带上我,而且你的军政事务,我仍然要参与。”
见她又来称他的字,韩高靖却只觉心寒,沉缓的语声中还夹杂这若有若无的叹息:“顾云津,你果然是做大事的人,能屈能伸,是我小瞧你了。”说罢,他面色更加幽沉,冷冷地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留在我身边,是因为什么?”
云津见他动了疑,并不作伪,老老实实说道:“除了对你的感情,我早说过的,为了辅佐你君临天下。如果你成为天下之主,我当不虚此生。”
“哦?”韩高靖睨着她:“怎么叫不虚此生?”
云津用手去抚摸他的脸,先是宽宽的额头,然后一路向下,到了飞入鬓角的两道长眉,却偏偏绕过眼睛,再用手指轻轻划过他的高高鼻梁、挺拔山根。再及于唇、颔之间。每一处都极尽温柔,最后才轻轻抚上他的眼睛,那双眼睛生的真好,深敛刚毅威严,却又尽蓄宽仁慧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