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夜宴
三日后蜀州牧黄琰在府中大宴秦川来使。虽是大宴,来的人却并不多,都是位高权重或亲信之人。时值夜分,许氏兄弟等人便都入府。黄琰居中端坐,身后设有帘幕,云津猜度着此必是许夫人居其后。而宾主文武也按品秩入座。令狐嘉树等人作为上宾处于客座之上,令狐嘉树自有手下都尉、左使侍坐身后。而着常服的顾显便扮作个戍卫侍坐于云津之后。
云津悄悄打量这宴集之厅,天花皆以名贵木材精雕细刻而成,其中繁复的如意莲花纹饰上装饰有玳瑁、玉石、琉璃等名贵宝石,在明亮璀璨的宫样琉璃灯下熠熠生辉,直晃得人眼发花。墙壁也并非威烈将军府那样简单的漆面,也不知用了什么名贵的漆,色调明丽均匀、光泽耀人,但就是这名贵的漆也不足以彰显其繁装丽饰之美,云津放眼望去,能看到漆面的墙壁是十分有限的,因为墙面大多都被精巧别致的屏风掩映,却又嫌全都以屏风装饰过于单调,于是便巧妙刻意地在一些留白的墙面上挂上了名人的字画,而那些字画也不吝名品,有古人的也有今人的,今人中有晋州司马南池先生的,也有冀州云山子的……应有尽有,每一幅都是价值连城的精品。而所设屏风也令云津大开眼界,一般的屏风都是木为架,中间以绢帛绘制笔墨或刺绣的画面而成,无非是木架原料的成色,用以作画的绢帛品质如何区别品级。但这屏架竟有以整块的蓝田玉石依照其天然形状制成屏架主体,也有以名贵沉香木的,最差的也是云英石雕刻地宛转自然的形态,中间的主体部分又并非普通绢帛绘画或刺绣,竟是一色的蜀锦。刚才经过那些屏风时,云津特意暗中留意了一下,不觉倒吸一口凉气,那蜀锦赏的字画也不是后来刺绣的,而是在织锦的时候就织成浑然一体的山水、名草、花束、人物图。这是怎样的技艺呢?已经出乎云津的想象了。
蜀锦堪称寸锦寸金,可如果所有栩栩如生的画面都是自来织成的,那又价值几何?而蜀州牧府中得了这价值连城的织锦宝物,竟不珍藏密敛,不过随意放在这里做屏架上的装饰,如果不是因为使臣的身份不能造次,她大概就忍不住咂舌赞叹了。
中间红毯自是域外名罽,红毯下面的地面所用的名贵木材,云津看不出来是什么材质,但踩上去那踏实厚重之感,令她自然而然地就觉出,不但木料名贵,恐怕并非拼接,而是整木劈削而成。木质地板上且又描金雕花,绚烂美妙。堂上最中间竖着的一棵高三尺的珊瑚树,更令云津暗暗惊叹。
就连他们这些上宾以及蜀州权要各自用以饮食的食案,一张张都是金丝楠木,便是身后侍坐者的食案,也都是檀木。就连席坐用的坐蓐也都是软绵绵以金丝银线刺绣织成的上好绢帛。不比他们在雍都,能用个无纹无饰的绢帛就不错了,许是云津没见过真正的富室巨家吧,总之此处繁华乃生平所未见。
其他如水晶灯、琉璃盏、金漆柱、檀香椅……云津只觉应接不暇。若说今夜哪个字最能形容出她的心情的话,那必然是“惊”和“羡”了。
蜀州牧的品级也不过和韩高靖一样,且论军事实力的话更不如秦川,可是韩高靖的住处比之此处,倒像个老鸹窝。如果谁见了蜀州牧这华堂,再说韩高靖那也叫什么威烈将军府的话,只怕得笑掉人的大牙。
听说韩高靖已经在着手修建将军府了,可是他再怎么修个百次千次,大概也想象不到可以如此奢华吧。何况其实他本人也并不在意这些,他这次修府邸,不过是为了迎娶豫侯之女罢了,她不禁想起他曾经说让她省着点花钱的话。
想起韩高靖和他对她说过的话,云津不由心中一痛。
但是这痛很快就被衣着华丽、手捧精美饮食的侍女给打断了。那些侍女们蝴蝶穿花般轻盈地奉上精美菜品,瞬间每个人的食案上便摆满了美酒佳肴,此后主宾之间敬酒三巡方开始饮食。
令狐嘉树自恃酒力,不仅共同举酒都是照常饮了,便是席间个人价值敬酒劝酒也来者不拒。云津但凡是饮酒,不论公私,俱是用用宽袍大袖遮了,偷偷倒掉,一席下来竟是滴酒不沾,唯令狐嘉树在旁瞥见,余人未曾觉察。好在共同举酒自是无人在意,又因她是个女子,陈延之外并无人单独敬酒。
其间又有歌舞助兴,蜀女窈窕,蜀舞婀娜,除了两年前在晋阳“长乐馆”看到的那支红梅之舞外,云津认为无能出其右者。就是威烈将军府每次大宴秦川豪族或者韩高靖与亲信宴饮也都是从延庆坊请了乐伎来助兴,韩高靖的府上是不蓄养歌姬舞姬的。
倒是那美食确实是佳味,云津一路上水土不服,饮食马虎,今日却被这蜀地风味勾起食欲。她虽顾忌形象,却也吃的颇有滋味。
“还真是水土不服埃在那穷山恶水吃粗劣食物就又呕又吐的,见了美味什么都好了。”令狐嘉树借着众人或聚精会神赏那缭乱歌舞,或私下指点评价时悄悄笑道。
云津也笑盈盈地说:“不知令狐校尉觉得比之延庆坊的‘寻常野味’如何?”
令狐嘉树哂然一笑,并不计较,换个话题问道:“你觉得此间如何?”
云津淡淡笑道:“除了那几幅字画曾经见过作画者的其他真迹外,我全都见所未见。”
令狐嘉树便道:“字画中当世最有名的就是司马南池先生那几幅了,价值不菲。”
“云山子的字刚柔并济,也不错。他擅长秦篆和隶书,难得写楷书。这里摆的这件居然是他的楷书,想不到写得这样好。我虽然不通书法,却十分仰慕他的这个收笔,你看,似飘非飘,似劲含柔,真乃世间无二。”
令狐笑的有些意味:“云山子是将军的四弟,你可知道?”
云津一愣,这她倒闻所未闻,想起韩江曾对她说起过的,因母亲为豫侯侮辱而被冀侯发配偏远的四公子:“就是那个……”
令狐嘉树点点头:“对,就是那个。”
此时第一场歌舞已退,而欣赏轻歌曼舞的人犹意兴未尽,有的捋须赞叹,有的低声称赞不已。
对面坐在许伯禽和许仲虎之下的陈延向云津这边飘来一眼,笑道:“顾参军在秦地可曾赏过如此歌舞?”
云津也瞧着陈延道:“蜀地歌舞别有格调。妾世居雍都,未曾赏过此间风味。”
陈延便叹道:“仆亦曾游雍都,从未见过如此处繁华者。而蜀州牧虚怀若谷、广纳贤才,许公与许将军更是重用我这孤陋之人,仆常常感铭于心,如果当初留在雍都的话,只怕这一生就虚度了。”
云津听他话里大有捧喻蜀州牧之意,亦有人生寒暖之感慨,一笑淡然:“陈参军的才华,乃我当日所见明知,岂可自谦如此。倒是匆匆数年,今日富贵远胜往昔,而形神与往日大不相同,令我感叹人事全非。”
“顾参军此话这是在笑仆老了吧。”陈延笑得自嘲且疏狂。
“哪里?妾是笑世间冷暖,也是开解之意。陈参军今日譬如挂六国相印,自当胸怀宽广,难道尚且挂怀‘妻不下机’‘嫂不为炊’这样的小小恩怨?”
云津所言乃战国名仕苏秦的典故。苏秦游列国而空手归家,衣裘弊旧,其家人见其落魄,妻织布如旧,嫂不为炊爨,父母不与交言。而后发奋学成,终于以“合纵计”成名天下,挂六国相印,再次归家,其家人跪迎于道。
听见陈延对雍都旧日落魄事耿耿于怀,而对蜀州大有感恩赞捧之意,云津便以此典夹杂在话语中,暗含人情自来如此,大丈夫何须萦萦于心、念念不忘之意,来劝讽他当云淡风轻、襟怀宽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