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津也觉得他那目光实在教人难受,她对自己的看法也不像刚才那样笃定了。商人的欲望在钱财之利,而天下群雄之所以拿上身家性命一搏,其欲望不就在于天下最高的无上荣耀以及天下所有财帛子女的掌控权吗?但她总归是不一样的,于是她开口道:“你所说的利益,于我一个女子而言,所获取的实在是十分有限。至于你们所说的事成之后给我的好处,其实并非我想要的。至于名,那就更可笑了,其实不过狐假虎威罢了,有韩高靖的支持,我就是名动天下的女参军;没有他的支持,我就是声名狼藉的可怜人吧。”
慕容平川收回了刺眼的目光,脸上神情竟然格外和悦起来:“你倒是心里明白的很埃那我问你,你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云津想了半天,倒也不强词夺理,诚心诚意地摇摇头:“我不知道。”
慕容平川对她这答案似乎并不意外,语气平淡地说道:“你自然不知。可我知道。”
“你知道?”云津有些好笑地看着他。
他冰凉的眸子射过来,那凉直达她心底似的:“你不过为这一生不虚度罢了。就像鱼终归要游于水,鸟终究要飞于天。有些人注定要浑浑噩噩不明所以地活一生;有些人就觉得好容易做了一把人,恨不能要把一世活成千百世似的。这是自然而然的事情。”
云津听了这话,心中既喜且悲,悲的是再怎么不虚度,可是总难两全,喜的是自小便令她感到不安的莫名情绪,今日终于得到解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在遇到韩高靖之前,她即便是活得最平淡的那几年也常常会于深夜难寐之际,一种冰冰凉的恐惧和心虚莫名涌上心头。而一见韩高靖她却觉得即便身处险境也如围炉夜话、淡看夕阳般的温暖安定。
只因她那不甘于平庸一生、生怕虚度了为人一世的隐衷,唯有他能解。天下之间,唯有他有能力,也愿意令她绽放。
“你是不是豁然开朗了?”慕容平川笑得颇有些山高水长的隐晦微妙:“但你别高兴太早。这才是人生之痛的开始。”
“人生之痛?”云津只觉得自己走入了一个令她困惑而清醒的境地中。
“对。你还太年轻,又仗着智计超越世人,以为无所不能。”他讥诮的一笑,顿了一顿:“何况还有威烈将军替你撑腰,所以你不知道人生来就是痛的。聪明人因为聪明而痛,就像你,生怕自己一生庸庸碌碌,忙不迭地指点江山。其实就算将来你和威烈将军以及他的追随者们得到了天下,到那时,他们那些男人们还可以用声色犬马、纵情享乐来麻痹后半生的空虚。可是你呢?回忆一生纵横,到头来会发现,所谓的英雄人物、风流才俊与凡人有何不同?你做成了旷古烁今,所有女子都没做过的事又能如何?到底脱不了垂垂老矣的一具躯壳1
云津听着慕容平川的话,似懂非懂,心里惘惘地。她仿若打开了人生的某个境界,却又不能全然进入,那种登其堂却不能入其室的逡巡彷徨令她心中一片空虚。
“平川先生,我还不能完全明白你的话。”云津轻轻说道。
慕容平川笑道:“没关系,我在你这个年龄的时候也同你一样。”
据云津所知,慕容平川也不到四十岁的年纪,可是大概是历经世事,又可能天资特异,所以如此智慧吧。
“可是这同你和令叔父、从弟之间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云津虽然勉强接起了上一个话题,语气却和婉许多,显然是对慕容平川的看法大有改观。
“哦。”慕容平川却神色自然,语气平缓:“其实我刚才是想说,我的确是来蜀地发财的,但却是趁着蜀州大乱,卖给他们粮食,也借着他们那些豪贵们不死不休的享乐心态,给他们带来荆州乃至于越州、晋阳、豫州还有从你们五公子那里弄来的西域和域外的奢华物品。再把蜀地的蜀锦、蜀茶等带回荆州、豫州、晋阳去卖。你别看蜀州乱成这样了,但蜀州一地无论官民,向来对天下大事十分麻木,哪怕明天大军压境了,今天也要好好过日子。有钱人自然就是要奢侈的享受,普通百姓虽不堪盘剥,也无计可施,也只能先吃饱了喝足了,明天的事明天再说。”
云津笑道:“那么是不是有点像先生刚才说过的第一种人呢?蜀人并不全都如此吧?”
“你倒有点开窍了。是不是有点明白第二种人才是人生的智者了?”慕容平川笑了笑又回到正题上:“自然,并不是所有的蜀人都是如此,但是至少好几几个地方有此风气。主要这地方太得天独厚了,只要葭萌关和剑阁守好了,你们秦川进不来,只要三峡道和汉水道看好了,我们荆州也进不来。而且成都平原堪称天府之国,日子向来过得滋润。所以天然地没有外患。说起来蜀州已经近百年没有什么大战了,就连当初蜀州牧拥兵自重,也基本上是通过与几家世族何谈来的,所以也没有内忧。这两年的内乱确实米粮奇缺、民不堪命,再就是有个水患吧,自都江堰修成以来,也不大闹腾了,也就这两年失修,但这些在短时间内改变不了百年来形成的风尚。”
云津点点头:“先生一席话真乃醍醐灌顶,我常从利害切入,先生却溯根追源,解释地透彻。”
慕容平川听了只是象征性地一笑,却没有多少情绪起伏,淡淡道:“我刚才提起慕容平原,并不是想请你去撺掇着威烈将军把将来蜀州的赛马经营交给我。我是想告诉你,你如今为了取信于蜀州高层,自然不能断然拒绝慕容平原,你且含糊着答应他。但是将来你回到雍都也不要向威烈将军提起这件事。”
“我自然不会把这件事当真。”云津笑道:“可是你为什么这样说?”
慕容平川一边饮酒一边扫了她一眼:“你心里很清楚,威烈将军是不会允许蜀州弄什么赛马的,他是想把蜀州变成第二个秦川。你别让慕容平原撞在刀口上。将来拿下蜀州后,像他这样的,不出头都有可能被打压。”
云津似乎懂了,但更觉得出乎意料:“你是为了……帮慕容平原?”
慕容平川摇摇头,带着点疏狂之态说道:“大错特错。你刚才还说我欲海难填,其实是真的。但我和你一样,既不为名也不为利。慕容家的钱财资产,不是我口出狂言,已经多得让我有点厌烦了。至于名,我一出生就有了别人一生也求不来的显赫声名,所以如今早看淡了。只是人活到这一步,生怕虚度,便总想着永无止境地去追求点什么。但我毕竟比你虚长几岁,总算悟出了点道理,那就是凡事要克制,不可太满。”
他说着再饮一杯,也为她满倒一杯,却见云津轻轻用手推开他递来的酒杯。
“平川先生,我不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