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改元天授
显德六年,韩高靖一踏上伐蜀之路,晋国公便命晋阳诸臣上书天子迁都,天子固然不愿,又不敢公开反对,只说得一句“迁都大事,该请群臣公议才是,也该听听朝廷宿臣们的意思。”
晋国公倒也不为难天子,便以宴饮为名,遍请雍都来的文武诸臣。此时的雍都文武诸臣只是一个叫法罢了,经过数年的分化,当日的雍都随驾官员,有些已经成了虚职,看似官位高高的,其实没什么什么权力,权力已经被晋侯和世子杨灏幕下属官瓜分。另有一些已经解任,其中既有自动挂印归去的,也有因事免职,被晋国公父子趁机换成自己人的。再有一些懂得相时而动,俨然成了晋国公府的私臣。
比如在宴饮上率先提出“迁都”之事的丞相司直王琮,就属于第二种,他本出身晋阳大族,担任晋侯幕下长史,如今却取代了从前的丞相司直。后来此人因今日之功,担任过丞相长史,最后做到中书令。
雍都诸臣来的时候便早知道是为了这事,早就事先商定,打叠起千言万语,摩拳擦掌,准备以滔滔不绝之势“淹没”晋国公的如意算盘。
但是晋国公父子似乎并不动怒,只微笑着静静听着那些士大夫们大谈“祖宗基业”、“皇陵宗庙”、“动摇根基”、“天命所归”、“不祥之征”……
晋国公的属臣们自然也不甘示弱,立时跳出来,搬出“五代不可法”“天道有循环”、“天子安身命”、“六十一甲子”、“十二为一纪”的那些话来激烈反驳。
据说那场舌辩一直持续了两个时辰,双方起初还是斯文论辩,后来便延颈矫首、膝行而跽,又至于挽袖子撸胳膊,再后来就开始骂人祖宗揭人伤疤发人阴私,什么“认贼作父”、“宦官后代”、“爹娘私生”、“贪赃贿赂”、“卖官鬻爵”、“盗嫂爬灰”“断袖之癖”……从祖上到个人,再到宗族亲眷友朋的各种隐私都嚷了出来,真是层出不穷、精彩绝伦。晋国公听得都不好意思起来,世子灏却听得津津有味,不觉就神采飞扬了。
直到最后,晋国公的一位主簿和一名雍都来的大夫竟然一个没忍住,脸红脖子粗地徒手打了起来。众人忙上前拉架地拉架,观望地观望,助威地助威,不消说,食案早翻了,坐席也飞了,杯盘狼藉、稀里哗啦之声不绝。
杨灏向晋国公看了一眼,见父亲点头,便趁乱将手中杯子一摔,虽然众人喧哗中,谁也没听见那杯子碎落的声音,但堂上安排的将官却立时看见了。顷刻之间,早已埋伏在外的刀斧手“橐橐橐”,整齐地一拥而入,将众人围了起来。
同时厚重的厅门被关起来,“当啷”一声,从外面落了锁。
众人顿时消停下来,雍都文武大夫们突然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晋国公,你也是一方重臣,难道要谋反吗?”
“你这是以武犯禁,图谋兵变,要逼我等就范吗?”
“你眼中还有天子吗?还有王法吗?”
此时晋国公脸上仍旧挂着笑,也不生气。世子杨灏缓缓站了起来,冷眼笑道:“迁都一事,诸公与家父是为朝廷,为宗庙,为天子,并非为一己之私。想必刚才各位也辩清楚了。既然诸公无异议,此事就这样定下来,明日请诸公奏明天子。”
“世子灏,谁说刚才辩清楚了?谁无异议了?”太仆唐允愤然呼喊。
杨灏走到他面前,笑容满面:“难道没辨清吗?”
他话音刚落,手轻轻一挥,便挂着漫不经心的笑容向后抽身退去,一名武将立刻上前,手起刀落,唐允的颈血喷薄而出,溅在他身旁的几位大夫身上、脸上,以及杨灏的袍角上。
杨灏掸了掸袍子,向雍都文武大夫们笑道:“太仆何其忠烈,竟以死来请求天子迁都晋阳。”
“你1一名中大夫没忍住,愤然而起,一个“你”字刚刚冲口而出,立时被砍身亡,又溅了一地的血。
所有人都吓呆了,杨灏便命人拿出事先早就准备好的长绢,上面是早就拟好的“群臣请迁都晋阳奏疏”,每个人只需在上面签字即可。
“这是诸位的,还有天子禁卫军、左右近臣的,他们都已经签好了,只等诸公也签好了名字,早成就大事。”
雍都众臣见了那绢书,不觉都放声大哭起来。想不到生逢这气数将尽的末世,无论是尊为天子,还是位极人臣,最终却落了这样一个“人为刀俎”的下常
可是终究谁也不敢再反对。有些识时务的如谏议大夫孙询等人还算镇静,便率先上前来签了。见有人开了头,余下的也就都颤颤巍巍地接过侍者递过来的笔,到底一个接一个的把名字写上了。谁知轮到了大将军章谢,他哆哆嗦嗦地拿起笔,正要写,突然一口鲜血从口中涌出,便即惊、惧、急、怒、羞、恼交集,攻心而亡。
杨灏皱了皱眉,不由深恨这雍都士大夫们事儿真多。早有士卒上前将尸体拖去,倚叠在墙角,看起来十分凄惨。众臣见了这三具尸体,不觉齿寒股战,连哭声都没了。
有侍从上前指着那长绢上的血迹请示道:“那上面溅上了点血,是不是换一个?”
“不必了。”杨灏语气淡漠。
于是众臣只得在那溅了大将军章谢血斑的绢上,咬牙把名字签了。
杨灏的脸上终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接过那绢来,双手奉给了晋国公。
晋国公命人收了那绢,脸上却也惨然,道:“叫人把尸体都送回家中吧。大将军就依制好生安葬吧,其家人奉养,有如大将军在日。”
这雍都众臣签了名的奏疏奉呈天子的时候,年方十九岁的天子,见了那长绢上的血迹,吓得手一抖,那绢疏便落在了地上。
“这是谁的血?”天子抖衣而颤。
左右近侍便流着泪道:“是大将军的。”
“这……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这上面怎么会有大将军的血?”
近侍虽然不忍,到底含泪把昨日的事略略叙述了一遍。天子听了,泪落不止,又畏惧晋国公耳目,便道:“大将军与两位大夫……实在……糊涂,那两位大夫素来清贫,以后他家中该如何过活?都是为朕,何必这样呢?朕答应了就是。”
那侍者便将绢疏拾起来,放在天子案上:“请陛下速速决断,晋国公和群臣还在外面等着觐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