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便带着那少年般的笑,说道:“云津,你也有这样的时候?我以为你是铜墙铁壁,刀枪不入呢。”
云津因为他这句话没来由地眼圈红了,她不明白自己为何就酸了心,是为他说她铜墙铁壁还是为他看穿此时的心事,她总说不清。世人都以为能够上堂言政、沉勇有谋、敢于冒险入蜀的女参军必然是不让须眉的坚忍刚毅,必不具备普通女子的怯弱柔软。然而唯有她自己才知道,无数个不眠之夜里,或是雨打庭院,或是风摇树杪,或是朗朗月下,或是层云卷叠,她想够了那些令人头痛的国事天下事后,仍旧睡不着的时候,总会感到冰凉如水的孤独随着夜气席卷而来。
韩高靖瞧她委屈的样子,忍不住便将她拥进怀中:“你别怕,我不做什么,只是……很久不见你了,总觉得能见你就和做梦似的。就在你这里呆一个晚上,好让这梦不必醒来。”
云津便安心地靠在他身边,两个人听着飒飒雨声,一霎重些一霎轻些,一霎疏些一霎密些的。就在这紧一紧歇一歇停一停再紧一紧的雨声中,云津的心底,竟没了平日的孤独。
“我听说大夫孙询做了御史大夫?”云津在安静了许久之后问道。
她消息倒灵通,不必说肯定是慕容平川告诉她的,韩高靖唇边漾起一抹说不清道不明的微笑:“是呀,杨晟岳父子叫人举荐的。但他也挺照顾雍都旧臣的。自他做了御史大夫,和杨晟岳父子也说得上话,雍都旧臣的处境好多了。”
“晋王如今完全控制了天子,又改元,离最后的图谋只差一步了。”云津道。
“这一步也够他走几年的了。如今各个势力虽然都咬牙切齿,却并不动真格的。但是万一走了那一步,只怕就有人相时而动了。”
云津转过头来,目光如水澄澈:“杨治如今是彻底失去他父亲的欢欣了,他倒不算什么。他背后那些势力,或者说暗中与晋王世子不合的那些人只怕看到了危机,不知会怎么闹腾。这倒让世子灏有了机会出手。”
“你在荆州的这些时候,杨灏和几个世家子弟时常宴饮。宋朗死后,他也推荐宋希,并不推举自己的人去军中。可见他是在拉拢文臣和世家子弟。同时这世子灏也常重用一些低等武官。杨治身后的那些势力,因为武安之失,全都跟着被罢黜了。如此他便可聚拢人心,清除异己。”
“晋王也是个人精,自己掌外兵,却把禁军交给儿子。”云津笑道:“这样两处就都掌控在自己手里了。大军和将领们都掌握在自己手中,连世子灏也防了。唯有禁军,不放心交给别人,交给儿子才对。何况禁军虽重要,隔着晋王,世子灏也翻不出什么花样来。”
“晋王这个人,是个老狐狸。就是有个毛病,爱护短。”韩高靖淡淡评了一句,却不想他们久别重逢,就专谈这些无趣的话,便转了话题:“你如今回来了,可有什么打算?”
云津既然回来,其实是早就想好了的,便徐徐说道:“还是同从前一样吧。”
“我们……”韩高靖说着却又停下来。
氤氲灯下,云津一双眸子水一样地清透:“我并非因为你当初将我从身边推开,和你赌什么气才这样的。”
韩高靖的脸掩在沉沉暗影里,看不清神色,也没有别的表示。
“也不是嫉妒你的夫人才这样。”云津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我其实是担心……”
“你其实担心,我和你有了那层关系,就会在公务上掺杂私心。”韩高靖却是不带什么情绪似的笑了一下,语气却是重重的:“可是你我之间无论如何,都改变不了彼此互有私心的事实。”
云津低下头不看他:“我知道。但你治下的文臣武将们大概不会这样想。”
韩高靖对此竟无可辩驳,他们二人之间不会因欢爱而忘情,更不担心会因公废私。但他手下的人却是会看重的,即便他们知道韩高靖心心念念都是她,但只要没有那层关系总是令他们放心些。
“你的理由,很好。”他道:“可是我宁可你是因为嫉妒,因为和我赌那口气。”
云津听了心中满是酸涩,可是怎么和他说呢。
夜渐渐深,秋雨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夜。直到后来子夜时分,风声息了,雨声细了,瓦当上的叮咚声也稀了,夜也凉透了,唯有时间还在不徐不疾、从从容容地漂移不止。
韩高靖和云津就那样既像两个少年,又像一对翁媪一样相拥无言,听了一夜潇潇荡荡的千家烟雨。
“云津,他们都说你死了。可我总不相信。”韩高靖的声音在雨声渐歇的子夜时分,显得格外清晰。
“如果我真就死了呢?”
“我从没想过。”韩高靖不是没想过她会死,只是不愿想这世上没有了她,他会如何。
“我那时候真差点就死了,就差那么一点点。”云津淡淡道。
韩高靖随着她的话,有些画面就从心底划过,他只觉得万分庆幸而又万般后怕,便在这黎明之前的短暂时分紧紧抱住了这久已刻在心上的失而复得的人。
“仲勉,天如果一直不亮,雨如果一直不停,我们一直就这样,该多好。”云津在他怀中低低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