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津便被噎在那里,讪讪笑道:“千万别拿我和君侯开玩笑,君侯是有夫人的人了。”
素容眼睛里堆上别有意味的笑来:“参军都给君侯生过孩子了,还这样说。对了,自打你们去了蜀州回来后,很久不见你,这几次你来也没得功夫问你,你生的是个公子还是女公子?”
云津十分诧异,慌忙否认:“没有,哪有什么孩子?你别听郎中令乱说。”
素容笑道:“并非令狐公子说的,你去蜀州之前,我们初见时,你小脸蜡黄,不思饮食,虽极力掩饰,却有呕吐之状,唯独对腌菜十分感兴趣,那时候我就知道了。”
云津细细回味素容此前那几句话,才明白,素容非但不知她在成都战乱中的事,也不知她后来失踪一节。想必蜀州的事也是功成之后,尽人皆知时她才知道。以令狐嘉树为人,必然公私分明,是不会向素容透露这些的。
想到此节,她忙蹙眉,面有忧色,语声叹恨:“孩子的事,你不要和他们提起,那孩子……我去蜀州的时候……至今君侯也并不知道此事。他若是知道了,还不知怎么样呢。”
素容一听,便猜她是去蜀州的时候不小心出了意外,不禁唏嘘:“你也是的,明明有身孕还将自己置于险境,多可惜呀。以后可不要了呀,君侯待你极好,你该给他诞下个子嗣的。”
云津听了,却不知说什么好了,显然外人眼中,她和韩高靖是扯不开的关系了。
好在此时正堂上令狐嘉树大声催问“汤饼为何还不好”,素容忙端了汤饼去送,这才解了云津的尴尬。
吃饱喝足后,已是夜色沉沉。韩高靖便向云津道:“你我还是走吧,令狐好容易来一趟,你别在这里碍眼了。”
素容一听红了脸,低着头却狠狠瞅了令狐嘉树好几眼,谁知令狐嘉树却像没见似的,照样饮酒,并不说话。
云津已吃的十二分饱,以手支颐,便有慵懒之色,向令狐嘉树笑道:“郎中令今晚有事,不留在这里不是?”
令狐嘉树看了看韩高靖,笑道:“其实也没什么事。”
云津一下子便来了精神:“你怎么不早说?”
“现在说也不晚呀。”令狐嘉树无赖起来。
“怎么不晚?这时候早都宵禁了。”云津气恼道。
令狐嘉树便以眼波觑向韩高靖那边:“君侯在这里你怕什么,他有夜行的符契,自然也替你准备好了。”
云津顿时知道令狐嘉树和韩高靖虽然不是事先串通的——大约也不需要事先串通,便有那样的默契——他们一定是故意的。正要发作,韩高靖已将一物塞在她手中,她低头一看,原来是秦侯府的夜行符契。夜行符契有临时发放的,也有这种常年可用的。平日里就连禁军三尉的将领们也须得是值宿巡逻时才能拿到临时发放的符契。这种常年有效的专属符契只怕唯有韩高靖和令狐嘉树等极其少数的人才有。他给了她这个,她倒不好再说什么了。
两人再出去时,已是繁星满天,秋月茫茫。按律坊内不禁夜,但别的坊门一关,就极少有人出门活动,而延庆坊不比别的里坊夜里的安静,正是灯红酒绿、人来人往,欢谑取乐时,颇有点晋阳城平宁坊的样子。可是还没到下雪的时候,不然此情此景,倒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们曾在晋阳的日子。那时候,他陪着她去寻她父亲,却发现了异常,他们的车碾在雪地上,在离开平中坊时,连咯吱咯吱的声音都能听到。然而一道平宁坊的繁华街市上,就什么细微声音也听不到了。他四处宣扬对她的与众不同,也曾为了她用权势逼迫慕容平原,更曾与她共同应对看似笑容满面实则如狼似虎的世子灏……她心里隐隐觉出他对她的情意,以及对她的成全,不知为何虽身处险境、颠沛流离,心里却顿时一片安宁。
情景如旧,可光阴匆匆,早已人事全非。
云津见无马也无车,而韩高靖竟步行在延庆坊的街路上,她也不好说什么,只好跟着步行。
“你为什么叫云津呢?”韩高靖忽然仰望夜空道:“是银汉天河的意思吗?”
“嗯。”
“天河浩渺,襟怀之广,确实如卿。”
“如果君侯这样以为的话,那日月之空,承载一切星宿,确实如君。”
韩高靖忽然向她一笑:“这样的时候,你该称呼我的字才是。”
云津半日无言,迟疑良久方道:“仲勉,你如今是一方君侯,今日你不该……”
“不该护着你是吗?”
“嗯。你若有闪失,那后果无人可承担。”
“我知道。”韩高靖淡淡说道,却并不做任何解释。
他知道,可他还是那样做了。云津从来都是冷静自持,却也不禁心中忽地柔软下来,转而念起一事,心中又是一阵优柔难过,叫道:“仲勉。”
“嗯?”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我有一件事骗了你,会怎么样?”
韩高靖没想到她会忽然说起这不相干的话,心中却是一动,脸上仍自沉静:“那有什么关系?我其实不介意。”
云津长叹一声,因饮了几杯,眼睛有些花,只觉银汉星群也罢,二十八星宿也罢,九宫分野也罢,只剩下一片迷茫,恍如水光风影般模糊不堪,向着无边无垠、无始无终的极天宇宙涣散蔓延。
韩高靖上前扶住她,说了声“我送你回去”,便不由分说将她拉上了马车。马车辘辘远行的声音以及共处一车,息息相对的情形,又让她心头起了一片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