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因日前君王遣我起草向天子请事的奏疏,我一时大意弄错了个地方,君王要治我的罪。刚好碰到了元鲁,他给我出了这主意。”
“元鲁?不能吧?”杨灏总觉不信,石元鲁才娶了范醇的表妹几天?好好的一个老实孩子居然也学会了这一套?
“确实是元鲁。别说,元鲁这小子有点策略,这一来,君王果然不治我的罪了,谁想得罪了夫人。”说着范醇又长吁短叹起来:“我本来也觉得对不起姑母,可是两相比较,总不能对不起君王吧。再说姑母都这一把年纪了,谁想还为这个吃醋。”
这也叫对得起君王?杨灏脸上挂着笑,眼底却是冷冷的,说出的话却又仿若也是个纨绔:“你是傻了吧,女人到什么时候都是吃醋的,何况还是你亲姑母,你可真下得去手。”
范醇便哭丧着脸:“那总不能等着治罪吧。世子可怜可怜我,帮我遮过去才是,姑母总听你的。”
杨灏便摆摆手:“罢了,改日我向父亲禀明,找个富庶繁华的地方,派你出去,躲上几个月再说吧。”
那范醇便千恩万谢地去了。杨灏便暗自思量此事,少不得得劝说父亲给范夫人个台阶下了,好息事宁人。他母亲早逝,自越州归来,虽然已经十八岁了,也寄在嫡母范夫人名下,使母有所子,子有所母,他一向对这嫡母尽心尽力,未尝少有违拗。
然令他不解的是,石元鲁何以染了这世家公子习气,掺和这样的事。
杨灏这样想着,不觉就到了书房前。该有些日子了,他总是独宿在书房。他居然发现除了曾经与梦喻双宿双栖的那些时日,总是独宿的日子更惬意。
才到门前,便起了风,书房前的花树摇曳不定,他忽想起当年母亲去世,他只有五岁,母亲窗外的树影也是这样的摇曳不定。
他本是睡了的,那夜不知为何却从未有过地醒了过来,非要去见母亲。他便牵了乳母的手,踅进母亲卧室的精致雕花门里。
只见月光透过窗纱映在了母亲的床榻前,如霜似雪,母亲的被子落了下来,蜷曲在冰冷的地上,细腻的丝绸皱巴巴地,仿若痛苦的蛰虫。
母亲的美丽容颜,失了平日的娇颜。脸色惨白,白如最惨淡的冬日里的月光,与这白分明对立的,是口中不断涌出的鲜红的血。那血淋淋漓漓地洒在了母亲白色寝衣的襟前,触目惊心。
他的乳母,原本笑着对他说“小公子慢些,别绊倒了,教舒姬夫人担心”的话,却低头见了呆愣愣立在雕花门前的他,又一抬头惊见月光下他大口大口吐鲜血的、满脸痛楚的母亲。
乳母忽然死死堵住了他的嘴,钳住了他。他们就那样无声地看着他的母亲,身体痛苦地扭动着,挣扎着,直到难以言喻的痛楚令她翻滚到榻下。
许久许久,母亲已经不动了,乳母才松开了手,脸上流下两行泪:“夫人,我必将小公子扶养成人,我的子女亦将侍奉公子,保公子一生安宁。”
奇怪的是,他那已经一动不动的母亲,忽然将睁大的眼睛合上了。长长的眼睫,如重云阴影般,令她的整张脸更加的静谧、美丽。
如果不是那洁白的脸上还流着艳丽的液体的话,人们会以为她大概是静静地睡去了。
乳母忽然跪在呆立不动的杨灏面前,顿首说道:“请小公子一生都不要将今夜的事情说出去。”
“我母亲怎么了?”
“只要小公子不将今夜的事情说出去,舒姬夫人才能回来。”
他不懂为何不说出今夜的事情,母亲才能归来。许久许久之后,他听人说,母亲是饮鸩自戕的,因此死后连个葬地都没有。
但他很听话,再也没有提起过母亲去世那夜的事情。只是母亲那张垂死挣扎的脸,却常常出现在梦中。
他并不是因为饮酒,才在夜半头痛难忍,而是因为他刚巧在饮了酒的那一晚,梦见了母亲。
于是,从那以后,直到得到梦喻,他其实更喜欢独宿。
书房的门,忽然开了,月光扑进了那幽闭许久的空间里,沈清茹就站在淡淡的月光下,等了他许久了。
那是杨灏唯一一次同他的夫人心平气和的谈天说地,暂时消弭了因联姻关系带来的桎梏,也没了因性情不合而生发的龃龉,自然也没了从前的虚与委蛇和相互迁就。
他从没想过有一天他能同这个因为利益与之结为夫妇的女人推杯换盏,倾谈夜半。
他更没想到,一向心高气傲的沈清茹或许是因醉了,笑得犹如少女般甜美无知:“阿灏,其实,在越州的时候,我就对你心仪了。”
杨灏只当个笑话来听:“为什么啊?那时候我落魄潦倒,跟在你父亲和几个兄弟身后讨生活。”
沈清茹欹斜着身子,醉笑道:“我不知道为什么,可是见了你就忘不掉,日日夜夜想着你。不见你的时候,便如害了心痛玻”
“阿灏,我父亲其实当初是不舍得我远嫁的,他给你选定的是我的从姊。但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硬是让父亲改了主意。”她说着说着就伤感起来,眼泪落了下来:“可是我不知道怎样对待你,我被宠坏了。而且,我一直都知道,你不喜欢我。”
杨灏忽然明白了她不是在开玩笑,于是放下酒杯,沉吟良久:“你放心,如果将来我顺顺利利的,就立嫡子为世子。”
沈清茹听了这话,眼泪更如绵绵雨线般,怎么擦也擦不完:“别的呢?你和我……”
杨灏默默站起身来,面上平静无波:“别的……我真给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