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石英的请罪,杨灏脸上阴晴难辨。毕竟若非石英派出的人没看住程云,令其突然出现,他父亲不会被杀。但当时“禅让”的事才是头等大事,忽略了早已被制服的程云也在情理之中。何况石英的忠诚又是不容怀疑的。他并不想追究责任,只是想知道程云逃过监视的详情。
他看了俯伏在地的石英半晌,终于一字一字狠狠问道:“我问你程云是怎么避开你的监视的?”
石英顿首答道:“是有人趁夜挖了地洞,钻入他家里,将他接出来的。”
“什么人有这本事?还能下这苦功夫?”杨灏怒极反笑。
石英摇了摇头:“不知是何人,只知道是甲戌日,有人从他邻居家的院内挖起,隔着一条小路趁夜挖进了他家。程云的家人仆从我都亲自审问了,他们并没有发现异常。就连那个在后园里的洞也被填埋好了。”
“你怎么知道是甲戌日夜里挖的?”
石英答道:“因为甲戌日夜,程云邻家的人全被迷药迷翻了,待醒来时已是翌日清晨。他们又被看管了一日一夜,直到乙亥日夜里,那些人才离开。且那洞中土都极湿润新鲜,只可能是近两日挖的。而且,看挖的手法,仿佛其中有极老道的盗墓贼。”
“石英啊石英,想不到有人在你眼皮子底下把你耍了,这人还是你一向没看在眼里的程云。”
杨灏仰天长叹,既是感叹石英栽到一个平庸之人手中,也是感叹父亲一世英雄,最后死在一个无名之辈手中。他对父亲说不上亲近,甚至因父亲曾将年幼的他放逐越州而暗中深恨,然而此刻想起父亲之死,不禁一阵难言的苦涩。
见了这样的杨灏,石英不禁动容:“是臣害了武王,请君王治罪。”
杨灏不过片刻失态,终究归于凉冷平静:“石英,你起来吧。”
石英并不敢,依旧跪着。杨灏也并不再纠结,面上平静,心中却一片滔滔,闪现出那日他率禁军进入寝殿后看到的情形:程云虽死,剩下的羽林郎犹在奋战。但他们虽拼死捍卫天子,却连武器都并不全备,显然乙亥日之变乃是临机其事。
为何在距离他和父亲欲行“兵谏”的几个时辰前发生这样的变故?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为什么天子要在这时候临时起意?
“石英,你说这真的是巧合?还是有人泄密了?”
石英想了想,便道:“此事甚密,除了故晋王和君王,臣和元鲁,此外无人知其事。且元鲁和臣属下之人,并无归家以及亡出者。除非……”
见石英欲言又止,杨灏问:“除非什么?”
“除非是送出乔姬的事,被人看出端倪。”
杨灏听了一阵沉默。当日他与父亲有此图谋,自是瞒得密不透风。反正禁军全在杨灏手上,不必动用其他人,所以即便是亲信如王琮、杜平遥等固然不知,便是杨灏的几个兄弟也全然不知情。为秘密行事,甚至连家人也未作任何安排。时至今日,所有人也以为是天子与阴平王密令羽林郎袭杀晋王,杨灏不过是为自保罢了。且他能放过天子,已是绝大的仁慈。
唯有杨灏的嫡子,当日杨晟岳令他派亲信悄悄送出城安置,对沈清茹都以令嫡子从当世大儒从学为由骗过了的。
至于别的人,其身之安危本不在考量范围内。但是杨灏偏偏在起事的前夜去了河山馆。当然,他的本意并非要送出梦喻。不过是临大事之前,却想来瞧瞧她。虽说这场实力悬殊的“兵谏”想必不会有什么悬念,杨灏的心中自然也是轻松的。然而,既然是事关天下的千古伟业,总是多少有些风险的。
他来的时候,梦喻早已睡下。
这不是他第一次在月光下悄悄打量她的睡颜,然而那宁静睡去的样子,竟让他心中一动。
如果他的母亲,没有唇边的那抹鲜红的话,那最后的一幕,想必也如这女子睡去时的容颜一般宁静安和吧。
也是这样的月光,也是这样容颜美丽、性子温柔,却又带着几分深深镌刻在骨子里的倔强的女子。
他忽然叫来了石英,令他立刻派密使送走梦喻。睡眼惺忪、不明所以的梦喻泣涕哀恳,不愿离去。
杨灏从始至终都并不动容,冷着脸不发一言,只答应她去简单装束了,便由着黑衣劲装的密使将梦喻塞了口,拖上了车。
“不会吧。”石元鲁忽然出言,惊醒了杨灏的思忆:“乔姬可是夜里被偷偷送走的。除了河山馆几个近身伺候的,谁也不知道。就算是那两个侍女也不可能怀疑。君王对乔姬的冷落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乔姬又是那样离开的。任谁看着,也只会以为是世子厌弃了乔姬,远远地打发了吧。”
这令杨灏彻底中断了对于究竟是何处出了纰漏的思索,摆摆手:“你们也不必猜了,去把那几个挖地洞的人找出来。”
“是。”石英忙答应着,随后又道:“昨日太常孙询等人已经上书,奏请天子以嫡子为太子了。”
对此,杨灏仅点了点头,并不在意的样子,倒是转头去瞧了瞧手因收了刀伤,手臂犹吊在胸前的石元鲁:“元鲁,如今你是虎贲校尉,天子近身的宿卫,没事也劝劝天子。”
石元鲁自然明白“劝劝的意思”,心中极是轻视百无一用的天子。何况他在杨灏面前并不掩饰,此刻直陈心言:“当日君王不该拦着,若让臣等动手的话,只怕君王如今就该是天子了。”
动手,自然是趁乱动手置天子于死地了。
杨灏尚未如何,石英虽还跪在地上,回头怒声喝道:“你胡说什么?这些大不敬的话若再从你口中出现过一次,我定当手刃你,除了你个祸害。”
石元鲁自知失言,也赶紧跪下请罪。
杨灏听了叔侄二人的话,唏嘘长叹道:“知我者,石英也。如父亲这样的砥柱之梁已去,今时今日的晋阳不可再有大变故。你们看着吧,再往下必然是多事之秋。”
此后之事,果如杨灏预言。
十月,北狄联合冀州袭扰晋州北部边地,晋王灏派陈广等前往征伐,大败冀州与北狄联军。陈广获封靖远将军之称,其实职已位列晋阳八大营校尉之一。
十一月,在与豫侯的一场对战中,董宁自请兵出征,战未果,降了豫侯,祸及三族及追随者之族。于是晋王灏派出征东将军宋希与攻豫,夺取武安。
同月,晋王异母兄杨淼口出怨言,诽谤朝廷,坐罪入狱,杨淼母求告范夫人及杨灏未果,乃求之于宋氏,宋希出兵在外,而宋效等拒而不见。杨淼见不能免罪,一经审讯而自饮鸩死,祸及妻子儿女。杨淼岳父文华君惧祸,自经死,其家得免。
十二月,荆侯派兵攻伐南阳宛城等郡,虽未果,晋王灏不得不增派兵力加强南阳守备。
梦喻就是在这多事之秋重回晋阳的。
当她再次踏足这河山馆,馆中人皆称“夫人”,荣宠钟爱更胜从前。她对着那枯了叶子,空剩枝条瑟瑟的桃花树,忽想起两年多以前,他和她共饮“桃花春梦”的情形,又想起他曾对她说:
“当有一个人,你视如天下唯一的珍宝时,你就不愿她蒙受半点尘埃。”
“以后我不能总来看你了。不管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要当真。”
当真恍如隔世了。她想着想着,眼泪便不由流下来。
“怎么?还委屈呢?”不知何时杨灏已悄悄来到她身后,轻轻拥了她的肩,将她护入怀中。
他一定是以为她为了这两年多时光的冷落才委屈落泪的,然而梦喻却全然不是为此。
“世子,我今日才知道你对我的情深义重,然而我此生只怕无以为报,这教我如何不遗憾?”
“谁说的?你陪在我身边,我们共赏这一树桃花,共做一场春梦,此生足矣,何用回报?”
梦喻听了,泪落如珠,半晌才转悲为喜、强做欢愉:“哪有什么桃花,只剩一个破树枝子罢了。”
“和你同赏的话,一个破树枝子也自是一春明媚。”
此情此景,于梦喻而言,是难以言喻的悲喜交加;于杨灏,却是一生一世的心满意足。
这一次,他总算可以毫无顾忌的与她日日相守,耳鬓厮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