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延,当年你我相逢,你不过弱冠之年岁,如今也年近而立,岁月不居,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韩高靖醉后情真:“你是家中独子,至今尚未许婚,是我耽误了你。从此后,秦川高门未婚之女,你细细考量,某当为君筹划。”
陈延也醉的厉害,笑道:“仆虽处蜀,但成都亦多女子,至今未婚,乃自误。非因君侯。天下女子熙熙如云,但怕功业未成,求不到聊可入心者。男儿当以功业为先,树大而直,方有藤绕。”
那陈延说罢,悲从中来,举杯作歌:
尘起天下兮,烽燧长烟。
鸿鹄翩翩兮,四海九天。
回望故乡兮,长路漫漫。
朝飞暮卷兮,岁月流年。
旧地重游兮,但见荒原。
遥想他甘于寂寞,屈身于蜀地,消耗尽了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那该是如何幽沉的岁月,而他何其坚忍竟能卧薪尝胆,达成使命。
只是他那悲酸的长歌里,是否有几分对那蜀州美人的情意?
其时陈延悲歌慷慨、倾杯洒盞,韩高靖便以箸击鼎、以此相和,令狐嘉树与韩江有感于心,狂歌醉舞,清明的月色照见大地一片冰雪明光,几人的影子在这青光中时而翩然,时而散乱,看来竟仿佛是无忧无虑的少年的身影。
此后韩高靖也并不辜负陈延,于其归来当年,为其主持娶郭氏女为妻。同时任命他为祭酒,令其于雁台建“明经堂”,收各郡推荐的少年以及贵家子弟来此读书,经策试分为甲、乙、丙三等人才,按材德授予职务。
后又令陈延入尚书台任尚书丞,并兼任谏议大夫,数年内经历各署多种官职。于是渐渐地,人们都知道,这是韩高靖着意培养的备位宰执。
是夜四人高歌痛饮,仿若回到了那曾经心怀天下、指点江山的少年时代。而云津知道,那不过是历经悲欢后,有感于生命犹如珠露的盛年男子,对往日时光最后的祭奠。
韩高靖果真是醉了,不顾众人在侧,拉着云津的手紧紧不放,直到月落西天,各自散去,他依旧不放手,非要与她共乘一辆马车。
云津从未见过韩高靖这样的醉态,全然地放纵。此前未曾见过,此后也未曾见过。
上了马车后,他倒是忽然安静下来。先是略带醉态地欹斜着身子地呆坐了一会,很快就靠在马车壁上睡去了。只是睡着了也不肯放开握着云津的手。
云津试图抽出手,却被抓得更紧了,不忍惊醒他,便只好坐在他身边一动不动。
她静静看着他的脸,忽想起当初他救她时,那一夜夜宿城外,她黎明时醒来,见他犹自安睡,也是这样一张了无尘嚣、现世安稳的脸。彼时她并不知道,他早在“雁台时代”就认识她。虽然她换做了女装,但他一定是知道的。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为什么从来没向她提起过呢?
他守着这秘密,是为什么呢?
就在她失神之间,他却忽然醒来,睁开醉意迷离的眼睛,就与她久久相望。然后他忽然将手臂用力一拉,云津便跌入他怀中。她想挣扎,可是马车里狭小的空间却不容她挣扎。
“昨天顾显来找我了。”才一出口,云津就发现,他虽然犹带酒意,心里却是清醒了。
“找你做什么?”
“他问我把你不明不白地放在将军府是什么意思。”
“明日我就自己告诉他,不干你的事。”
“顾显是让我给你个名分。”
“我不想要。”
又是一阵沉默,直到马车咯噔一下子,大约是车轮跳过了一个坑。
“云津,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肯跟着我。”他忽然紧紧箍住她的肩,不让她逃开,话语中却满是平日清醒时所没有的勇往直前的坦白:“你当初是为了我才退出你我的婚约,我都知道。不管是你逼我也好,他们逼我也好,还是情势所迫也好,但终究是我没能坚持到底,是我辜负了你。可是娶虞氏,我也是无可奈何,你就这样弃了我,实在太忍心1
“这些年,你虚与委蛇,嘴上说着你不计较,可分明就是在意那正妻的名分。可是你教我怎么办?那虞氏我已经娶来了,阿虎都生了,你说我还能怎么办?”
马车飞驰在远离雁台的那条坑坑洼洼的土路上,令车上的人颠簸难耐。
“我总想着有一天,打下了天下,给你相应的名分。可是长路漫漫,你我已经不年少了,还有多少年好时光?”
“你能不能为阿荆想一想,也为了我再委屈一次。等我打下了晋阳,以晋阳为聘,能不能让你不那么委屈?”
韩高靖借着酒劲,将压抑数年的话全说了出来。说到最后竟语无伦次起来。云津心里却依旧惘惘地,像是落入梦境般无知无觉。
马车渐渐驶上了城中直道,渐趋平稳,然而她的心潮却阵阵起伏,每每撞上来的莫名的一团团辛酸堵上胸口,噎得人难受。
她想说的话语却也被那难受的一团梗在喉间。
韩高靖见自己都已将心底的话掏心掏肺地同她说了,可她只是不言语。心里说不出的悲酸,原本已经渐渐消散的酒意更加翻倍地涌上来。他的目光因酒而茫然,再也忍不住吐露藏在心里多年的秘密:“云津,从雁台见到你的第一眼,我就喜欢你。显德三年救你的时候,并非临时起兴,你可知道?”
雁台的第一眼,那是显德元年的时候了,她才十七岁,多少年时光无声无息地流过。
“我不要晋阳为聘,我不要正妻的名分,我什么都不要,我答应你。”
云津的指尖轻轻划过他的脸,柔柔软软地。她看着他的目光沉静而无波澜,同他说话时的语气温柔而又冷静,心里却翻江倒海般,无休无止地汹涌澎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