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笑他还将她当做从不与闻政事的女子,信任她胜过任何人,日日与你耳鬓厮磨,为了她不惜与嫡妻翻脸。
他不由想起二人的种种往事,他们的相识相遇,她一副不动声色、全然被动的模样,其实无一不是在引他入彀。
在他为了护她而冷落她时,她时而懂事乖觉,时而却又拈酸吃醋,其实不过是试探他究竟对她如何。如今想来,那时她必然早就知道他是动了真心,爱她入骨。
大约有两次,她是良心发现了吧,莫名地流露出愧对的意味,可是他沉浸在情浓意浓的欢乐中,全然未觉。
当时石英是主张用刑的,但是杨灏却坚持用药来控制梦喻,梦喻虽聪慧,也被令狐嘉树精心培育多年,但为了保持她的天性,却并未对其进行过强硬的训练,所以她哪受得了这药,于是什么都说了。
可说了对于杨灏又有何益。因为她能说的不过是她自己的经历罢了。
所以,其实杨灏早已无意从她口中获知能够打击韩高靖和令狐嘉树的消息了。
他只是远远地睥睨着她,愉悦地笑着:“所以,我根本不想问你什么。我不过想折磨你罢了。”
这时石元鲁忽然回转身来,道:“日前阿叔的人找到当初挖地道将程云偷运入宫的人了。我们一个个地将他们揪出,有几个在臣赶到时就已经死了,如今还剩三个活的,抵死什么也不招。阿叔看他们的行事风格,说极有可能是令狐嘉树派来的。”
杨灏眸子一黯:“没必要审了,你阿叔猜的没错。韩高靖的人什么也不会说的。你看着办吧,一定让他们死得痛苦一点。”
“是。”石元鲁答应道。
杨灏忽然冷笑道:“元鲁,我不知道你在磨蹭什么,你是想等到她发作了就不用喝第二碗了是吗?”
石元鲁慌忙道:“臣不敢,这就去,很快就好。”
然而毕竟还是晚了点,石元鲁才走不久,梦喻便身子涣散地倒在了榻边,她眸光散乱,没有焦点,满脸都是异乎寻常的恐惧、空虚与痛苦,但是四肢在药物的控制下却一动也动不了。如果不是涔涔流下的汗水的话,你会觉得那不是个人,而是个死物罢了。
杨灏知道她已经沉浸在包裹着、卷结着,撕也撕不开、逃也逃不掉的无边苦海之中。
他忍不住伸手去轻轻抚过她的面颊,可是也许她并不知道吧——因为这药,留得人的神智在,却夺了人的触感,她的身体此刻应该已经没了知觉,这样才能令人全身心地投入到那片刻难捱的虚幻境界中去,无法自拔。
这能怪他心狠吗?就像当初他那样疼惜她,她却能无知无觉、无动于衷地忍心辜负他。她果真是个没心没肺、无情无义的女人吗?
“你为什么会和韩高靖、令狐嘉树搅和到一起呢?”一片死寂中,杨灏讷讷说道:“如果没有,该多好?”
他本是情不自禁地自言自语,却不知那药效发起来时,她全然成了回答问题的工具。
这便是这“七销饮”最为毒辣处,虽令人处于虚诞荒境之中,神智却是清醒的,如此便能令饮用者清清楚楚地看着自己跌入欲罢不能的可怖中去。然而醒后,却又往往再不能全然忆及此中详情,只剩些撕裂了、再也无法完整组装起的凌乱碎片,屑落况味,留在莫名的记忆中。
“我起初并不认识什么韩高靖,只识得令狐公子。当初在逃往秦川时,那些蜀兵淫辱我母亲还不算,他们很快就辨识出我是个女子,也想下手。是令狐公子救了我。我父亲虽有熟人在少府,但是人微言轻,暗中帮我父亲谋到那职务的,也是令狐公子。”她声音有气无力,却又偏偏强烈地喘着。
“就为了这个,你就为他卖命?”杨灏的声音却也平和,其中也还压抑着的连他自己也察觉不到的隐秘情绪。
“也不是,他常悄来看我,对我说天下大乱,生灵涂炭。若使天下男子……皆有谋生之能,若使女子不受欺侮、有所归宿,必要翦灭割据势力,结束这乱世。我慢慢地信奉他,追随他。后来他们……治理被世人丢弃了的雍都,严明法纪、安抚庶民……礼待……礼待……我便知他们……是可救这乱世的人。”面容皱成一团的梦喻犹在竭尽全力地说道:“有一天他来告诉我,让我远离韩江,因为只有我,才是他多年寻访……好容易找到的能够打动你的人。”
“为什么?”
“他们……早将你所有经历查的清清楚楚。”
哦,原来如此,他们可真是无孔不入,想必知道他自幼遭遇,也深知他的所思所想、所乐所悲、所惧所恐,深知他的种种性情。他想得心里乱了起来。
“他们是救这乱世的人?”他甩开缭乱的心思,扬起脸来,嘴角露出一个讥诮的笑容:“那我呢?”
“你……你对我很好,你也是个英雄,可你……并非能救这乱世的人。”
“为何?”
不知是不是药物在发作时某个阶段的作用,她脸上的痛苦暂得消减,心思更为清明起来:“晋阳看似繁华,其实内外掣肘太多,无论是武王的遗臣,还是晋州各大家族,甚至晋王你身边的人也都各怀异心。人心如此,无论是怎样的英雄也难成大业。何况你自幼遍尝炎凉苦楚,虽然亦有济世情怀,却行事偏颇,外表和气而内心刚冷,以权术御下而并无全心委任,君臣之间既无真情实意,更无倾心信任,如此怎可不败?”
原来她并非不懂政事的女子啊,倒是他看走眼了,她非但明白治乱的形势,还可见微知著,洞悉人情。然而她隐藏的真好啊,杨灏心中说不出的苦涩,他连她都无法真正理解过,又怎能理解那些围绕在他身边,形形色色的人所需所求,所悲所欢呢?
怪不得他自以为他全然掌握了他们,却又离他们那么远呢。
杨灏颓然起身,向外走去,忽又回首问道:“你到底是钟情于令狐嘉树还是韩江?”
片刻的清明之后,她仿佛更加难过了,浑身湿透,散乱的长发一缕一缕,湿哒哒地黏在已经痛得变了形的脸上,然而目光却空洞无光,声音渐趋微弱,仿佛负荷不了言辞中的沉重意思似的:“我仰慕令狐公子的胸襟,感激韩公子……悉心照料、全心全意。但心之所系,却唯有你一人。你让我……尝到爱慕一个男子的滋味。可是,可是,我……我只恨……”
她奋力地说着,声音却已无可避免地含糊不清,终至于再也说不出话来。可他心里却是清楚的。
突然涌出的一口鲜血,令她一阵气息急凑,药效到了最后,她能动了,身子扭动、四肢绞缠。目光也似乎有了点光芒似的,径直向他这边看来,她忍住身心巨大的痛苦,想向他挤出一个笑容来,却终因力竭而未能如愿。
她静静地舒展了此前蜷曲着的身子,全然放松了般地散乱在冰冷的地上。
他望着她鲜血淋漓的脸,绝望如五岁时母亲去世的那个夜晚。他也如五岁时的那个夜晚一样,终究也没能走上前去——他五岁的时候未能上前去擦干母亲口角上流出的鲜红血液,今日也未能去擦干她脸颊的血污。
他只是淡漠而疲惫地对推门而入的石元鲁道:“以后把药给她停了。也不要让她有机会死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