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灏反复把玩着酒樽,似笑非笑:“是英雄还是佞臣,不过是‘成王败寇’,任凭世人评说罢了。若秦侯非要孤说清今日之事,那么孤无他言,愿与威烈侯共治天下,共事天子。”
“哦。”韩高靖道:“那么如何共治天下、共事天子呢?”
杨灏坦然,侃侃言道:“为了天子之安、城中百姓性命以及我晋阳守军的安危,晋阳我可以让出。但威烈侯需让我召回杜平遥等在外征战的将领,率晋阳守军奉天子退出,然后许我凭自身力量夺取邯郸,此后我将以邯郸为基,重新开疆拓土。至于太行山以东,以井陉为界,北面属我,南面归威烈侯。”
韩高靖却摇了摇头:“既然晋王欲退出晋阳,某亦承情,替天下人谢过晋王。但若说分地,还是待韩高靖等入晋阳后,与晋王同请天子才是。至于如何分封,须听天子之命。晋王劬劳多年、劳苦功高,想必天子少不了分一块膏肥沃野为晋王食邑,令晋王安享终生。”
杨灏听他说得冠冕堂皇,却明白这话里的意思却是这晋阳他韩高靖必然要入的,却不肯答应杨灏与他划分疆土的提议,口口声声以天子为托词,不过是欲减掉杨灏羽翼,令他做个有名无实的闲王罢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杨灏心中早已大怒,但他深知“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的道理,却也并不翻脸,只道:“威烈侯这话是说得毫无余地了?”
韩高靖却依然以天子为辞:“某岂敢妄揣天子之意,届时自然是天子要封赏什么便是什么,韩高靖岂能做主?非但晋王,就是我韩高靖届时也要听天子之命,若天子欲褫夺我所有封地,我亦不敢有丝毫违拗。”
所谓一切都得听命于天子,不过是借口。杨灏心里一阵好笑,一旦放韩高靖进了晋阳城,哪还由得了天子?而他自然更是刀俎上的鱼肉,生死由人了。他自己便是以权谋武力终至成为万人之上的晋王——事实上的天下之主的,又有什么不明白的,于是淡淡一笑,心知韩高靖是打算以这种婉转推脱的方式,不肯松口了。
杨灏便道:“孤钦佩威烈侯是个宽仁君子,你我又惺惺相惜,却不知在这件事上竟是寸步不让,并无风度。”
韩高靖躬身以示谦逊,道:“承蒙晋王谬赞,某亦知与君相惜,胜过千万世人。但事在天下,不敢纵任私情己意。”
二人皆是明白人,并不来回推拒拉扯。三言两语之下,双方的意思已判然分明,秦川君臣自然不肯与晋共分天下,然韩高靖愿保全杨灏一族平安及尊贵荣华,来换取晋阳百姓安危。
杨灏哈哈大笑,起身告辞:“孤已知威烈侯心意,今日之论到此为止。”
说罢辞去,一身白衣,飒然行至台下。石英等也纷纷起身,向韩高靖及在座诸人辞去,便即跟上杨灏。
韩高靖等人也并不失了风度,俱来相送,直送至辕门外。杨灏等才至马前,却不想韩江径直走了上来,向他躬身揖让,礼数极是谨严:“晋王请留步,仆有片言之请,乞晋王拨冗一听。”
杨灏口角噙笑,上下打量他,心里猜着他为了什么,却不动声色:“韩公子有话不妨直言,只要是孤能办到的,无不从命。”
韩江思忖片刻,道:“我有个故人,在晋阳城中,如今生死未知。若还活着,想求晋王为仆主张,将她送出城来。日后仆必报答晋王之德。”
杨灏脸上不由生出一抹戏谑,却像个纨绔子弟般:“韩公子准备如何报答我?”
因为晋阳城十分危殆,为使杨灏面子上过得去,韩江便十分注意措辞:“今逢乱世,命如晨露,谁也不敢说明日如何。仆钦佩晋王为人,今后晋王以及晋王家人若有用到仆的地方,必万死不辞。”
这意思就十分明显了,显然是愿意在晋阳城破之日保杨灏家人性命。杨灏倒是感念他留有情面之德,话里便不再是抗拒之意:“人都道泾阳韩江是个风流名士,我却认为你实则是个君子,说起话来处处留口德。和你那有仁厚之风的兄长倒是一脉相承。只是不知韩公子这故人是谁?”
韩江叹道:“晋王知道的。”
杨灏却仍旧一脸糊涂,仿佛真不明白似的:“我并不知道。”
韩江只得徐徐道:“从前我在凤县认识一个女子,又在雍都与她重逢,自觉十分款洽。后来她去了晋阳,就在晋王身边侍奉。听闻她失了晋王欢心,晋王既厌恶了她,不如做个顺水人情。”
杨灏却似恍然,笑道:“哦,你说她啊,还活着呢。你和她可有什么关系?为她打算到这地步?”
韩江垂首沉吟,辗转踌躇,深明杨灏洞悉人心,再妙的托词也逃不过这天下枭雄的眼睛,于是终于下了决心除却虚头巴脑的措辞,将实情说出:“她是我心爱的女子,在我心里刻骨铭心。”
杨灏仰天长笑,却又迅速收了笑容,靠近韩江,在他耳边说道:“那你知道吗?你对她刻骨铭心,可她心中却只有我一个。就是我折磨她至死,她还是心里没有你。”
韩江身子一颤,只觉如坠寒冰中,眼前唯有一片空白世界,待他惘然片刻,恢复平静后,却见杨灏已退至从前的距离,意味深长地笑着。
于是他目光黯然,低声道:“她在你身边十年,便是当年对我有什么,必然也已改变了。何况自始至终……不过是我一厢情愿。晋王不但风流俊赏,更是盖世英杰。她爱慕晋王,亦是情理之中。千金易得,深爱难求,就算曾经有所冒犯,可是一个英雄男儿又何必与一个弱女子过不去呢?或者放了她,或者好好待她。若晋王能放了她,仆保证只照顾她一生,却不敢染指晋王的女人。”
杨灏已经全然没了笑容,目光冰冷,狠狠说道:“你既会劝我不要和一个女子过不去,就更该问问你的兄长,还有你的好兄弟令狐嘉树,当日他们为什么不肯放过这女子?”
韩江也恢复了从容:“晋王所说的事,其中细节仆并不知情,但亦猜知家兄和令狐兄长绝不会逼迫一个女子做她不愿做的事。”
杨灏心中恨极,脸上不变色,目光中的狠厉却掩不住:“韩公子的意思是说,那女子是自愿来出卖我的?如果不是你那令狐兄长将意念日日浸淫灌输,她如何由一个良家之子变成一个见不得光的密使间者?”
韩江并不争辩,他不愿让杨灏更恨烛萤,只是提醒道:“仆虽对那女子念念不忘,却只盼她安乐终生。至于她在何处,却并不勉强。如果仆没猜错的话,晋王对那女子之钟情只怕比仆更甚。我并不敢劝晋王放下背叛之恨,但请晋王能放过自己。”
杨灏却点头,似若有叹,说出的话却极讥讽:“你果真和你那道貌岸然的兄长一模一样。只是,她是我的女人,生也罢、死也罢,只在我一人手中。就不劳你操心了。”
说罢翻身上马,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