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十三神情平淡,总看不出过多的情绪,一言不发的时候,整个人疏离又孤冷,难以叫人接近。
可她却自有野蔓抽芽的细腻。
她行事不急不缓,照顾病人游刃有余,好似多年浮萍的经历里,早已习惯自顾,对此淡然处之。
姜屿于她,确是多余的存在。
想及此处,姜屿眸色又暗淡下来,无地自容的自责与愧疚,顿时压过方才泛起的些微悸动。
但觉春风起,不知怜老翁。
姜屿万分珍惜这份温情,又温顺配合着她把粥喝完,躺在床上看她远坐在席垫上,单手支颐,闭目养神。
他想了想,撑着身子欲要起来。
“需要什么?”她的嗓音清晰又平和,立时在屋中响起,“我来帮你。”
姜屿稍作思顿,轻声坦然道“我想为你拿床被褥。”
两人共处一室,景十三心生顾忌,举止本就多有收敛,一夜长久,她不能彻夜不眠。
姜屿气力不济,却并非病卧床榻,苟延得难以动弹。自己本想为景十三做些什么,不料还是被她拦住。
景十三淡眸一扫屋舍,卸下少许拘束“你告诉我在哪处,我自己拿就好。”
隔着桌案与灯烛,景十三将被褥铺好,极有分寸感地与床榻离了数尺之远,然后枕着双臂,和衣躺下。
夜色凉如水,山中空静幽宁,好似将时日拉得绵长。
姜屿说不清是什么滋味,约莫病意一起,心中总生纷繁错乱。他虽疲惫至极,然浑浑噩噩睡了两日,而今思绪清醒,只能躺在床上看着她。
就像回到前世弥留的那段时光,姜衣久卧病榻,每日昏沉醒来,不知日月何替。
唯一记得的,便是透过纱帐看见庭院映入屋舍的明盛雪光。
以及独自守在雪色庭院的景砚。
“我这一世,实在无用又多余。”暗烛摇曳下,姜屿声音说得很低。
信誓旦旦要护她周全,可他耗费了太久才找到她,景十三过往艰难苦暗的经历里,姜屿尽皆没有出现。
等他终于遇见景十三,她已然能独挡一面,避居山野与农田鸡黍为伴,并不再需要他了。
况他还比景十三大八岁。
他这样的岁数,寻常男子早已子女成群,奉随妻主。他即将年老色衰,旁人尚且不会要自己,姜屿何必强捆住景十三,凭一己之私委屈了她。
长夜之下,姜屿苦笑一声,无可抑制地又生出自卑。
“姜公子不需要妄自菲薄。”景十三突然出声,轻言劝慰他,而后想了想,她缓然继续,“世之道法各就其司,各有其职。公子贵气如斯,论及地位身份、姿容气度,莫说世间男子,便是多数女儿家也难以企及。”
“是么。”姜屿轻声开口,语气难掩自败,“可这些都不能入你眼。”
屋中气氛忽而一滞,好似长风不动,鸦色高悬。
景十三静默半晌,慢声又道“你苦拗一处,如同一叶障目,自然不能释怀。”
三千世界本无穷,刹那遮眼,又起天光。景十三想及今夜乍见时,姜屿的惊惶神色,一如零风落叶,尽失骄矜。
她到底过意不去,心中几番起伏不定,感知夜色空笼其下,宇荒与春秋漫漫无涯,景十三深深叹口气,对姜屿认真地启唇“姜公子,你须看清些,我是景十三。”
她是过去苟隐于高门的落魄杀手,而今避居故乡的农家闲人,长桃镇那番闹迹,才是两人的初见,她与姜屿的前世种种,并无任何干系。
姜屿阖上眼,冷香撞碎,霎时如梦方醒,浑身是压抑不住的苦涩。
景十三定着心神又说“虽不知你这两日梦见了什么,往事已矣,公子不要再去执念追寻了。”
姜屿没有作声,安静地别过脸颊,整个人像笼于月色下的淡容玉石,得水色浸染,愈显珍贵又清寂。
景十三知他沉悲过重,困厄在前世旧忆中许多年,非一朝一夕,轻易能劝解开,见他倔强不愿理会,景十三也不强劝。
“先时是我考虑不周,以为放任公子待在村中,世事更迹,公子自会窥清当下。”不料让他苦生梦魇,反陷在其中越发难受。
景十三沉吟半刻,继续开口“你我的一月之约,就此作废吧。”
姜屿抿着双唇没有说话,心中沉坠,意料之中。
她淡垂着眼,平声道出了今夜的来由,“我冒昧来拜访,也是因宋宋将离开西水村,去长桃镇住下。我想,公子本就不属于乡野,长居此地总有不便,你若不嫌弃,待你休养好,我送你二人一道走可好?”
他哪还有资格言说留下。
姜屿不敢违拗景十三,轻点了点头,扯笑低声应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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