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权势足以压倒冯阁老,沈邱立即将沈云昭讨要回去。
但这个曾经“入赘”过的长子,似乎成为了沈邱的耻辱柱,代表着他从前的落魄与屈辱。
也怕有谁认出沈云昭曾在冯府待过,为他改名裴砚昭,对外宣称为义子,收入玄影司。
冯嘉幼猜,裴砚昭应是将那段“童养夫”的日子视为人生污点,本就是寄人篱下委曲求全,没想到脱离冯府之后,未曾得到补偿,反被沈邱苛待,因此恨上了她爷爷,更将这一切都归咎在她身上。
一开始,她始终记得爷爷的叮嘱,在京中见到裴砚昭只当陌生人,裴砚昭亦然。
但她心中仍是惦念着他的,也自作多情的以为裴砚昭同样惦念她。
即使在他的“关照”下,冯家的铺子和良田缩水一半,险些连宅子都没保住,她还坚定的认为他定有难言之隐,妄想着拉他一把。
直到她及笄那天,去城外静慈庵看望母亲,回来的路上,裴砚昭竟将她从官道掳走,绑了起来,扔进附近一个小山坳里。
他不发一言的离开,不到一刻钟,又冷酷地折返回来,死死掐住她的脖子。
那是冯嘉幼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恐惧。
幸好裴砚昭认为这样死太便宜她,此地时有流寇出没,他准备驱赶其中最肮脏粗鄙的几人来此,会发生什么可想而知。
他在假装接到信报,率领人马赶来,他要亲眼目睹她遭众人唾弃的模样。
可惜裴砚昭前脚刚走,他亲弟弟沈时行后脚现身,将冯嘉幼救了下来。
当裴砚昭率领大队人马出城时,一双双眼睛看到的是沈时行陪着冯嘉幼在雪中漫步。
端方儒雅的沈时行穿着一袭干净的天青色,娇俏可人的冯嘉幼则裹着他的狐裘大氅,两人一前一后,保持着恰好的距离,端的是郎才女貌,赏心悦目。
关于他二人之间的种种,正是这般传出去的。
而两人各怀心思,从不解释。
有了这层关系,玄影司官兵们很少再寻冯家的麻烦。
冯嘉幼也收起了自己最后一丝天真,沈时行说裴砚昭只是一时钻了牛角尖,可她并不想去分析他的心理,也不愿意再去回忆那些年在冯府,到底怎么伤害了他。
更不想知道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她只希望裴砚昭赶紧去死。
平时,她尽量避免与日渐气盛的裴砚昭产生太多交集,告诉自己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现在为了救下隋瑛姐弟俩,她顾不得了。
一刻钟过后,雨势逐渐转盛,浇熄了夜市的喧闹。
距离玄影司衙门只剩下一两个街口,阿袖实在坐不住,不断掀开马车门帘向前望,却只看到有序前行的玄影司车马,以及撑伞避让的寥寥行人。
终于,车夫“吁”了一声,控马止步“小姐,前边儿停下来了。”
“大理寺来人了?”阿袖激动的再次掀开门帘。
雨势过大,只见玄影司的官兵从战马背囊里取出简易蓑衣,披上后重新启程。
阿袖陷入绝望。
莫说她,一直在心中默数车轮转动圈数的冯嘉幼,也逐渐心浮气躁起来。
那封信写明了对敌之策,但凡送到,大理寺都没有坐视不管的理由,怕就怕珊瑚遭遇了阻碍,没能将信送达。
她不担心珊瑚的安危,珊瑚性格稳重,还有些武艺傍身。
只是这一耽搁,等隋瑛和隋思源被扔进玄影司暗无天日的黑牢里,就再也不是她可以轻易插手的了。
隋瑛还好,隋思远仍有性命之忧。
“小姐,隐约可以瞧见玄影司的门楼了。”车夫担忧地说。
冯嘉幼掀开车窗帘向外望去,夜雨之下,万物影影绰绰,可视范围极小。
“小姐,那位大人又来了……”车夫见到裴砚昭又一次离队,慌忙提醒。
冯嘉幼皱眉,让车夫停车。
她独自下了马车,撑起伞,裙摆扫过地面上的水洼,迎着裴砚昭往前走。
裴砚昭轻轻勒了勒马缰绳,停在原地,给她时间离人群远一些,方便说话。
等冯嘉幼走至他面前,经过风雨敲打,已是颇为狼狈,但仍微微扬起头,露出修长的天鹅颈。
裴砚昭居高临下静静看着她。
冯嘉幼毫不示弱的回望“你是不是想来讥讽我,求大理寺还不如求你?”
“至少我可以令隋氏姐弟少吃些苦头。”裴砚昭抬了抬斗笠帽檐,“你求我那个在礼部任职的弟弟没用,玄影司黑牢里我说了才算。”
“那你想我怎样求你?”冯嘉幼问,“扔了伞,跪下磕头,这样够不够?”
手指点着马鞍,裴砚昭嘴角浮出一抹戏谑“你可以试试。”
四目交接,周围雨花中仿佛有雷火四溅,冯嘉幼冷笑“做你的春秋大梦!”
意料之中,裴砚昭神色从容“好一个姐妹情深,隋瑛肯为你两肋插刀,你却连为她屈膝都做不到?”
若是下跪求他有用,冯嘉幼但凡皱一下眉头都枉为人“可我还不了解你么裴砚昭,我此时真跪了,求了,你只会变本加厉的折磨隋瑛。”
裴砚昭并不否认“那你出来找我,是想做什么?”
“哦?是谁说我出来找你的?”冯嘉幼空出一只手假掩嘲笑,提步绕去他身侧,继续往前走。
裴砚昭策马转身,正不解,前方押送隋氏姐弟的百户官凌涛迅速退出人群,距离他只剩下几步远时,凌涛翻身下马,疾奔上前禀告“大人!大理寺真来人了,就堵在咱们衙门口!”
裴砚昭的视线许久才从冯嘉幼背影收回来,略有几分恍惚“堵在衙门口?大理寺来的人是谁?”
凌涛“一名姓谢的司直,带着几名衙役。”
“就只来一个司直?”裴砚昭怀疑自己的耳朵,司直这官位不过从七品,仅仅带着几个衙役,就敢来堵玄影司的大门?
“没错,这姓谢的有点什么毛病似的,竟还抱怨起来,说大理寺穷酸,不如咱们玄影司阔绰,外出办案不配马车和蓑衣,连雨伞都要自己出,担心路上淋雨,才选择咱们衙门口等着。”
凌涛说起来也是一副开了眼的模样,分辨不清他哪句真话,哪句调侃。
……
“让开!”
冯嘉幼被疾驰而过的裴砚昭溅了一身水,不恼,内心反而有几分愉悦。
刚才在马车里,她撩开车窗,远远瞧见了路边撑伞站着的珊瑚。
珊瑚也注视着这边,距离太远,模糊看到她举起手臂指向玄影司的门楼。
冯嘉幼知道大理寺出手了,只不过没往茶楼去,直接来了这里。
完全超出了她的预估。
其实,配合她写的那封信,大理寺在玄影司门口抢人是最合适不过的,只是冯嘉幼不认为现如今的大理寺,面对气焰嚣张的玄影司竟还有这般胆色。
冯嘉幼朝珊瑚站着的方向挥了挥手,珊瑚这才追上来“小姐,您怎么出来淋雨了?”
“马车不能靠近玄影司衙门口。”这场戏冯嘉幼不能缺席,必须上前去,“大理寺这是……?”
珊瑚讲起前往大理寺送信的经过,颇有些一言难尽“门房老何收下银子,立刻将您写的信送进内衙,却许久不见动静。”又补充,“今晚当值的是陈寺正。”
冯嘉幼了然,六品的寺正做不了主,应是派人从后门出去询问崔少卿了。
大理寺正卿在各方势力的争夺中换了好几任,如今空悬,衙门内大小事务全由崔少卿说了算。
而崔少卿正是她爷爷的学生。
珊瑚将手里伞朝她歪了歪“约莫两刻钟,陈寺正带着一队人马出了衙门,跨台阶时踩个空,摔飞出去,还挺严重,额头都磕出血了。”
“还真是个狠人。”冯嘉幼不免咋舌,又急切地问,“那最后是谁接手了呢?”
“谢司直,他就住在衙门里,被陈寺正派人喊了出来,瞧着不情不愿的。”
“姓谢?”冯嘉幼微微愣,大理寺几位司直里有姓谢的?想起梦中反复出现过的名字,忽地停住脚步,迫不及待地问,“这位司直是不是叫做谢揽?”
“您知道他?”
见小姐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对此人极为在意的模样,珊瑚继续道“门房老何说谢司直是补缺进来的,刚好两个月。京城暂时没有落脚之处,穷困潦倒的,硬要赖在衙门里住。”
门房老赵还说,上一任司直就是被陈寺正坑的辞了官,才轮到谢揽补缺。
官大一级压死人,也不知他可以坚持多久。
冯嘉幼默默听着,忽然福至心灵,总算想起谢揽是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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