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悠岁月(43)
黑烟是从西边冒出来的。
老三和老大家的方向, 都在西边。说远也远,路不是直线的距离。平时走着去,肯定是不近的。但火不会按照路的方向烧,中间隔着两道沟梁, 都在一个方向上。老大家那边是麦常老三家是原来的饲养常饲养场周围的空地被划分了宅基地,但很多都是空院子,还没盖起房子。人家不会叫地白空着,当做自家的场院晒晒东西, 这是很正常的事。但农村有啥可晒的?小麦的秸秆, 玉米的秸秆,棉花秆, 花生秧子、红薯秧子……大部分其实都能当牲口的饲料的。所以这都是宝贝的很, 除了一些用来引火之外,都小心的存着呢。
场院里堆着高高的垛。远远看去,跟蘑菇造型似的。下面细上面粗, 顶上还跟草帽似的带着飞檐。有那高的草垛,能堆十多米高。每年夏天,往上搭草垛的时候, 都有恰好赶在雷雨天被雷击死在草垛上的人。但就是这样,依旧每年家家户户都在堆草垛。这玩意对农家来说太重要了。没有干柴,火就升不起来,饭就做不熟。没有干柴, 冬天就得挨冻。因此, 草垛子对家家户户都是要紧的存在。场院里堆着大垛, 院子里堆着小垛。用完了再从场院里往家里拉。这种玩意遭贼的不多,借用一点的情况有,谁也不会真较真。但一下子给人偷了,这真没有。一是偷起来费事,二是你偷来藏哪?那么一大堆的!
要是急着用,或是有些欠缺了,看谁家有多余的,一句话的事,因此,都放心的在场院堆着呢。
这种垛,下面是圆柱形的,一层一层的,得码的整整齐齐,结结实实的。到了最上面,向外挑出去一点,封顶的时候,用从小麦麦粒上脱下俩的稃,在上面铺上厚厚的一层。要是再细致的人,和泥往上面一抹,那就更完美了。
下雨淋不透,刮风吹不倒。就算是被雨漂湿了,也是外围的一点点,将那点拨开,里面还是一样干燥的。
两口子看那火,正愣神了。
清宁‘哎呦’了一声:“不好了……刘燕儿她们在场院躲猫猫呢。”
这种躲猫猫,是孩子们喜欢的游戏。怎么玩呢?就是把这种草垛从中间抽空,从这头抽到那头,就跟几十年后随处可见的那种滑梯似的,钻的洞进去,然后从洞里出来从滑梯上滑下去。这种草垛也可以这么玩,把里面抽空,抽出一个能容一个小孩子爬进爬出的洞口,把抽出来的秸秆堆在两边的洞口,小麦的秸秆本来就滑顺,顺着就下来了。就是下不来,朝下一滚就行。反正那么厚,轻软轻软的,怎么摔都不疼。
也因此,一到假期,那地方就成了孩子的乐园了。
如今这孩子,大人不会看着说,这里不能去那里不能去。四五岁大的,跟着大孩子到处就野去了。大家没觉得担心,说把孩子丢了咋办。也没考虑过说是不是有啥危险。
这地方没什么机动车辆,又不是山沟沟或是到处都是水的地方。几乎是不需要太担心的。
夏天嘛,孩子们在外面玩的晚,大家也都习以为常了。
说实话,也就是自家管孩子管的严,清宁才没跟着去。而清平呢,是本来就不爱动。所以,这会子两口子庆幸的事,自家的孩子都在家。
但着火了,不能当没看见埃
小老太出来了,打发两人:“你们去看看,孩子有我呢……”
两人一人拎着个水桶过去了。
出门家门才看见巷子里都是急匆匆拿着桶和盆往出跑的人。
刘保边跑边骂:“死丫头,跑出去就不知道回来……”她家最小的那个是个闺女,算算年龄都十二三岁了,怕是也在外面玩呢。这会子嘴上骂的再狠,可那心里的着急是骗不了人。
巷子口刘成急着跑,忍冬大着肚子撵出来,“你慢点,燕儿都多大了,还不知道跑?”
事实上,还真是。
孩子们没一个笨蛋,都躲开了。只是这火却越发的旺了。
饲养场老三家的房子还有边上的两三家,都被波及了。
老三家的厨房,是后来何小婉自己盖的草房,这玩意一间火星子,瞬间就着了。
里面的东西也顾不上了,赶紧扑火吧。别再这正房给引着了。
结果是不幸中的万幸,只烧了厨房。
但其他几家就不行了,不是谁都有老二这么大的面子,一声吆喝就有这么多人赶来救火的。赶不及的,都烧的差不多了。
然后,问题来了。
这火是这么烧起来的?
是自燃的?还是这些孩子们玩火了?都有谁家的孩子,家里是不是应该负责人啊?
毕竟盖个房子,哪怕是两间厦房,都不是容易的事。差不多家家都是借债盖起来的。
孩子站了一排排,都有谁家的?
刘成家的刘燕儿刘敏儿,刘保家的刘婉儿,韩彩儿家的大儿子潘潘,柳成的外甥外甥女,金满城的儿子清丰,老三家的清辉,还有几个,都被熏的乌漆嘛黑的,根本就看不清楚脸。也可能是林雨桐对人家不熟悉,叫不上来孩子的名字。
这里面就柳成的外甥外甥女年纪最大,一个十五了,一个十三了。剩下的都还小,尤其是清丰和清辉,这俩还都是只会跟在大孩子后面晃悠的小屁孩而已。
何小婉拉住清辉就打,“一眼看不住,你就给我闯祸……”
孩子打也打了,自家也烧了,赔偿这事,就轮不到她身上了。
这点小聪明她玩的特别顺溜。
这边的声音刚落,那边刘燕儿抱着肚子就哭:“……肚子疼……爸……我肚子疼……”
刘成一手拎一个女儿,撒丫子就跑,“我给孩子瞧瞧去……”我家孩子都病了,还不知道病的多重呢,别跟我提赔偿,你们要赔偿,我还想找那个带头的给我家赔偿医药费呢。
边上围观的就小声骂:“刘家抱来的这丫头真贼……”孩子装肚子疼,不会很到位,捧着心嚷着肚子疼,那能是真疼吗?
机灵的都躲了,鸡贼的都逃了。剩下的,就得认真算一算了。
还剩下几个?
刘保家的刘婉儿,韩彩儿家的潘潘,柳成家的外甥,然后就是清丰了。
这四家,就只老大家的日子不好过、
刘保家原来是地主,当年受了波及了,但如今日子好过了。有那收古董的,都爱到他家去,随便拿出点,日子都过的油水的很。人家还真就拿的出来。
韩彩儿说是半年前跟邱成离婚了,家里的房子,两人的钱都归了韩彩儿,孩子呢,是大的这个潘潘跟爸爸,剩下的那个小的跟妈妈。邱成在县城上班,不可能带着孩子。潘潘跟着爷爷奶奶,其实跟跟着妈妈差不多的。一个村里住着,这边半天那边半天的,就那么过了。邱成那是真能弄钱,这点赔偿,人家也出的起。没瞧见邱成他爸过来带潘潘是怎么说的,“……我孙子没吓着就行,要陪多少,找他老子要去……”财大就是气粗。
还有柳成的外甥,就算柳成那事儿精姐姐的孩子,不说柳成的奶奶有家底,就是柳成看着他姐夫招赘进来对他早年的照顾,其实对他姐是挺照顾的。
就只清丰这边,金老大两口子是真心赔不起。
金满城和李仙儿赶来的时候,都不言语了。人家说一家拿八十出来,这事就算是完了。
可上哪弄八十去。
这些人逼着两口子要,眼睛却看四爷和金老二。
好似双方都等着两人说话把这事给揽过去似的。
可这两人凭啥说话?
金满城看了两弟弟一眼,赌气一般的道:“现在没钱,等工资下来吧。要是等不到……我们拿院子是青砖大瓦的,你们能用你们就拆去。另外,堆了半院子的草席子,你们上梁的时候肯定要用,都拿去。再不够,那就真没办法了。纵火犯才六岁大,你们带去,要打要骂要杀要剐你们随便……”
话都说成这样了,还叫人怎么说?
林雨桐以为这些人不会真干出扒房的事,结果还真是出人意料。
第二天,柳成的姐姐就来报信了,“赶紧看看去吧,那些人要翻天了,要扒你们家老大的房子……”
扒呗。
吃了饭,两人没掺和,直接把金大婶的东西收拾收拾给放到新盖的那小房间去了。没干不要紧,先不住人,先把屋子占下再说吧。
等收拾好了,两人才溜达着过去了。
拆房子哪里是那么容易的?这会子顶多就是拆了围墙。
李仙儿在一边抹泪,也不跳脚的骂了。看见林雨桐和英子也不翻着眼皮看人了,只指着清丰跟两人道:“也不知道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讨债的?”
林雨桐看看被拆的七零八落的院子,又看了看李仙儿,“……你是不是又有了?”
李仙儿看看肚子:“有了?”
啥意思?
林雨桐不多说,拉着英子就走。回去的路上才道:“我看你这点时间也不对,要不去医院查查,怕是有了。”
“真有了?”英子摸摸肚子,“这李芬芳那两块钱没白拿埃”
林雨桐知道是啥意思。规定是规定要么结扎要么上环的。可这上有政策下有对策。那上环不是人操作吗?上面派了人下来,在每个村的卫生所做手术。吴和平和李芬芳这两口子说是助手,其实大部分情况下还是两口子动手的,那个上来的人不用那么辛苦,就坐在边上拿着名册做记录呢。不做肯定不行,人家在边上看着呢。但怎么做,却是这两口子说话。私底下收两块钱,能叫这玩意不顶用。那么生下来,这不能说是违反政策。罚款肯定也要,但不多,村上看着要。有的收一两百,有的只收三五十。全看跟村干部的关系了。
不管是张狼剩还是袁改弟,跟金家的关系都不错。这事顶多也就是三五十的事。再不行就是张家那些儿子多到小饭馆蹭吃几顿饭的事。
不管是男是女,这一胎都要生的。
到家门口了,英子才问林雨桐:“老大婆子真是有了?”
八成是。
“咋在那个时候说这个?”英子还不解呢。
为啥说?
这就看李仙儿的悟性了。
果然,这女人没叫人失望,等院子被拆了一半,眼看连最后一间屋子也不给他们留了的时候,她终于悟了。抱着肚子挡在众人跟前,“你们再敢上前一步,我就装死在这里。正好一尸两命……”
本来想过去拉扯的女人也不动了。真要流产了,这就不是拆屋扒房那么简单的事了。把家当赔进去一半还不知道人家乐意不乐意呢。
就有人说:“算了算了!事别做绝了。都是一个村的,平时抬头见低头见的……”
一个人缩了,就没人往前冲了。
不能你当好人,咱们都是坏人吧。
大房就这么地,留下了一间厦房,够一家三口住的。其他地方,连厕所的墙都被拆了带走了。
有跟金老大关系好的,就过来说了:“席子绑住做着围挡,就等当厕所先用着。给屋檐底下盘个炉子就能做饭,凑活凑活吧。”
厕所能凑活,可这过日子呢,厨房就不能凑活吧。
金老大想着不行先盖个草房,好歹是间屋子不是。结果找金老二去了,老二忙着给老三家弄厨房呢。四爷真忙着呢,一是写论文,动不动就闭关了。二是去黄河滩,测水文。
等到孩子们要开学了,前一天晚上林雨桐给清宁收拾书包,准备第二天送孩子去学校报名呢。结果大半夜的,金大婶哭着来了。
有多晚呢?
得有十二点过了吧。她不是个胆大的老太太。城外晚上还是有些冷清,八点都不怎么见人了。这都十二点了,除了风吹着杨树的树叶声,再没有其他声音了。
她一到这边就有点怕了。老远的就开始哭着骂了,骂老二呢:“金满川你羞了人了!金满川你个挨千刀子的不孝子。”
这是一边大声哭着给她自己壮胆,一边露个声叫人呢。
能叫谁?
叫她的俩儿子呗。
这半夜三更的,肯定是有事埃
连小老太都吵起来了,披着衣服上后面来,看孩子叫两口子过去。
结果到了巷子口了,后面金老二跟英子也撵出来了。金大婶一见儿子媳妇,也给胆壮了。本来说着就不嚎哭了吧。人家不!偏哭!
哭啥呢?
又开始哭去世的金老头,也不进巷子了,直接从巷子口过去,走小路往坟场的方向去。
一边走一边哭埃脚下生风似的还走的挺快。
四个人跟着后面比较傻眼,这不知道这唱的是哪出啊?
那个坟场不是深嘛,刚过了老大家那个被拆的七零八落的院子不久,最多也就是过了有五十来米的样子吧。金大婶往地上一坐,拍着坟头就哭啊,“你咋走了呢……你走了谁管我哩……留下些不孝子能活活把人气死……”
林雨桐差点笑出来,她那明显是怕了,不敢朝里面走了。
金老二憋着笑过去,“妈!错了!这不是我爸的坟1
“嗯?1金大婶蹭一下站起来,“错了?”
“可不错了吗?”金老二赶紧拉着人往回走,“行了大半夜的,家里孩子还都小,英子肚子里还有呢,上这地方来,您也不说忌讳。”
金大婶把儿子一推,也不要她扶了,走的倒是快,还催英子和林雨桐,“谁叫你俩跟来了?”
这是说只想整治儿子不想整治儿媳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