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归来路(28)
林雨桐掐着时辰,这游园下来, 大致得多长时间。开宴的时辰大概是几点, 掐着时间过去就行了。
这些跟着来的太监宫娥, 不是娘娘亲随的, 此时都已经在贾赦住的那边开宴了, 有专门的管事的管着那边一宗的事。
林雨桐里外瞧了瞧, 见都各司其职,没有乱的。她就带着丫头, 自己找了个地方猫着去了。
元春是晚上大概七点才从宫里出来的, 又摆着依仗, 一路慢悠悠的,到府里都八点半了。进了贾家,就是一路走马观花下来,怎么着开宴也得等到十一点前后。
因此, 她还顺便睡了一个时辰, 起来擦了脸, 重新梳妆之后, 才过去。
过去的时候, 也才做完诗,正要戏单子点戏呢。
贾蔷带着一干小戏子, 早已经不耐烦了。小戏子们打从昨晚就没正经的睡,就这么候着。紧跟着又是一个白天, 吃喝拉撒也不能尽兴。好不容易熬到娘娘回来了, 这一等又是两时辰。哪里又有她们坐的地方, 只一味的站着才是恭敬。
贾蔷更是忙碌。得跟大部分主子一样,熬着迎接娘娘,又不想错过给娘娘见礼。于是从这头跑到那头,又从那头跑到这头。把这十几年走的路,今儿一遭都走完了。
这边递了戏单子,那头就见林雨桐坐着肩舆来了,他远远的就作揖:“问婶子安。”
“今儿就别多礼了。”林雨桐摆手就往里面去,回头跟他说:“你只管忙你的去。知道今儿你们忙,全指着你们跑腿呢。”
贾蔷躬身等林雨桐进去才起身,回头脚下跟生风似的,也不知道忙什么去了。
林雨桐也不能随便进去,见正点戏了,她就在外面等了等。这边才把戏点好,那边抱琴就低声禀报元春:“珩大奶奶来了。”
“快请。”贾元春的声音,林雨桐在外面能听见。抱琴出来了,她就往里走。进去要行礼,贾元春忙道:“免了。咱们三不五时的能见一面,哪里来的这么些个虚礼。”又招手叫林雨桐近前来:“我就说之前怎么没见你,你断断不会今儿不来的。”
“正是因着能常见娘娘,因而我去外面支应了。”林雨桐往前走了两步福了福身,就坐到离元春近一些的椅子上了。
元春一边是贾母,一边是王夫人。离的很近。
戏开锣了,各色的菜品也都摆上了案几。咿咿呀呀的唱了起来。林雨桐看着戏台子,耳朵却支棱着听那边贾元春低声跟贾母跟王夫人说话。
元春先是问宝玉的事,叮嘱说:“不要再去找什么真宝玉假宝玉了,若真是如此,那便是命中注定的。我瞧着,也不是祖母说的那般就憨傻了。只是跟普通孩子一样,横竖也才十来岁年纪。太太的主意就很好,请个先生在家里教他,发奋个两三年,也能下场了。”
贾母欲言又止,但瞧着娘娘眼里的焦急之色,到底是没有言语,缓缓的点了头。
王夫人就趁机低声道:“宝玉这亲事……”
元春知道之前的话叫老太太不高兴了,便又笑着主动问老太太道:“老太太喜欢谁家的姑娘?”
贾母眼里就带了笑:“你姑妈家的姑娘,你林妹妹就很好。只是今儿没来,你没见到……”
“是她?”元春附和就笑:“老太太不知,林妹妹我是见过的。皇后娘娘曾宣召林家女眷入宫,是长姐带着幼妹去的。身形婀娜纤巧的便是吧?”
王夫人点头:“那孩子生的好,性子也是极为乖巧的。”
竟是也说了态度,是愿意结亲的。
元春却沉吟起来:“听闻林家的大姑娘许配给了靖海侯世子?”
这话是问话,但也是提醒。庶女许配的人家这般好,这嫡女只能是往高处去的。这话没说出来,但是贾母和王夫人都明白她的意思。但元春也没直接说不行,而是道:“既然看中了这么好的门第的姑娘,那更该发奋读书才是。一两年之后,哪怕是能中个秀才举人,能叫人看到以后进士有望,到那时候,咱们再去林家提亲,也好有个说头才好。”
是说有功名了去提亲,好歹面子上拿的出手。不至于一个五品官的的嫡幼子想娶人家一品官的独女,反倒叫林家恶了去。
按照分家的规矩,这家里的大部分家产是该嫡长子的。幼子能分到三成就不错了。贾珠就是死了,但是人家有儿子,还是嫡子。长房又不是没人,所以,这将来落到宝玉手里的家业,真真是有数的。所以,这说亲的时候,嫡子与庶子不同,嫡长子跟嫡幼子又不同。
林雨桐暗暗点头,元春心里其实比谁都清明。
但这打算显然跟王夫人的打算是有出入的。王夫人是想着,娘娘要是能有个一男半女,皇家恩典,看能不能赐个爵位下来。若是能给宝玉一个爵位,那这婚事便妥当了。有爵位,哪怕是爵位不高呢,但这靠着两家本是姻亲,亲上做亲的情分,想来这婚事林家不会太反对。在一点上,她的想法倒是跟贾母不谋而合了。
不过如今瞧着,娘娘竟是一心想着叫宝玉读书科举。自家人知道自家事,娘娘多年不在家中,哪里晓得家里为难的地方。若是科举能出头,又如何会打这么个主意?
这三代人各自有各自的肚肠,竟是一时都没有说话。
元春在宫里这么些年,察言观色早已炉火纯青,心里叹了一声就道:“横竖宝玉也还校便是三五年之后,再说这事也不迟。”
她是今儿不想闹的不愉快。一家子欢欢喜喜的团聚了,这些不高兴的事最好先不提。以后慢慢的打算便是了。
贾母和王夫人只当元春的意思是三五年之后,必是有结果的。想着娘娘许是这两年也着急要子嗣,就越发的欢喜起来,一时有笑语嫣嫣,点评起了台上的戏。
可这两人哪里知道元春的难处。
贾元春不由的看向林雨桐,自己在宫里怎么狼狈,她只怕并没有跟家里人说。当然了,自己也不希望家里人知道这份狼狈。回家来,看到这份富贵风流,她也险些就把自己当成了在宫中受了无限宠爱的宠妃。可实际上,每日里战战兢兢都不足以说明自己的宫里的处境。什么荣耀,什么体面,在皇上和皇后眼里,自己都不及这个表妹有体面。她能陪着皇后用膳,两人能下棋说半晌的话,可自己去请安却只能在外面站着。不管外面是什么样的天,主子娘娘不发话,她就不敢离开。更遑论皇上他……有无宠爱呢?
无宠也无爱!
皇上看自己的眼神,有欲而无情。
至于什么子嗣,那可真是想多了。
林雨桐被盯着的时间有点长,她也察觉出来了。但只做不知。倒是在一边布菜的王熙凤,悄悄的捅了捅林雨桐,朝元春那边使了个眼色。
林雨桐侧着身子白了她一眼,这才扭脸朝元春看去,目带询问。
元春被这一看晃过神来,笑道:“怎么不带哥儿来?”
贾母忙道:“若是娘娘想瞧,这就叫人抱去。”
林雨桐的眼里飞快的闪过一丝不悦。这大半夜的,天寒地冻的,又住的不算是近便。你们说去抱孩子便去抱孩子?更何况这边喧闹的很,吓着孩子怎么办?
贾母低着头,没瞧见这一丝不悦。但是元春却看的真真的。她心里咯噔一下,忙道:“抱什么?我最是知道咱们蕴哥儿的。定是早早的就睡下了。孩子贪睡!以后有的是见着的日子。”
是说在宫里见。
林雨桐敛身笑了笑:“谢娘娘体恤。”说完,竟是转身看戏去了,再不搭话。
元春脸上一丝不悦也无,扭脸却低声说贾母:“想来老太太对珩哥儿所知到底不多。您许是不知道,今儿老圣人还说叫带孩子进宫,这两口子进宫去却也没带孩子。皇后娘娘动问了,桐妹妹也只说是怕孩子闹。皇后娘娘还道,怕是老圣人又少不得念叨贾大人。”说着,她微微顿了一下,叫贾母和王夫人去想透这里面所包含的意思。这才接着道:“老圣人也就是念叨了念叨,并无怪罪的意思。还念着蕴哥儿没有进宫赏灯,特特的赏了宫灯十二盏给哥儿玩。皇上和皇后娘娘又另外赏了东西无数,东西另外送府里去,这两人却未归家领赏谢恩。”
什么是恩宠?
这便是恩宠!
有没有宠,长眼睛的比较比较,便什么都该明白的。
王熙凤和尤氏上前奉茶,放下悄悄的退了。但两人把元春的话听了七七八八,站远了之后不由的对视一眼。
尤其是王熙凤,老想着数次到府里要银子的那些太监。想着之前见那些太监对这两口子的态度。琏二回来学的那些太监巴结珩哥儿的样子,还有之前这些宫娥,包括抱琴对林雨桐的态度,她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
没错!娘娘一定没有自家想象的那般得宠。反倒是那个珩哥儿,在老圣人和圣人的眼里,都比自家想象的要得宠。就是桐丫头,在皇后跟前,那也是极有体面的人。
这个认知,叫人心里特别不舒服。
但再多的不舒服,贾母和王夫人此时也不能表现出来,两人低低的应了一声是:“娘娘的提点,都记下了。”
要真的记下才好。
尤其是自家这老祖母,祖父在世的时候的风光,还有身上的超品的诰命,叫她站在高处轻易的下不来。就怕养在她身边的宝玉,也受了这样的影响。真当自己就生在富贵风流之家,能做一辈子富贵闲人。
于是,又说起了宝玉的事:“他如今也大了,跟着祖母怕是不相宜了。不若叫他住出来,也该学着自己长大了。”
贾母应着,心里却又老大不自在起来:“等这孩子身子好些了,就把他挪出去。”
偏不给个准话。
元春不好违拗,瞧着自家母亲在一边揪着帕子,便伸手轻轻的拍了拍,安抚了一二。
这边说着话,薛姨妈却紧紧的盯着。她坐的远,并不能听得清上面说的是什么。但见三人凑在一处说话,心里却思量着,会不会是商量着叫宝钗进宫的事。
这么想着,又觉得自己是想多了。这娘娘回来,还不定住多少日子呢。叫宝钗常过去走动走动,总归是好的。她低声问一边的宝钗:“刚才作诗,娘娘可独独夸了我儿。”
宝钗一把摁住自家妈的手:“妈怎么也轻狂起来了。不说好不好的话,就只从远近上来说,这拢共就我一个外人,难道不夸我反而去夸自家的姐妹。”她低声道:“没瞧见誊抄的事都给探丫头做了吗?这远近亲疏是不一样的。娘娘做事,是极有章程的。”
薛姨妈便不好再言语,反而心里越发的没底起来。
宝钗轻轻摇头,只叫她看戏。如今见了娘娘,好些个事就得另外谋划了。
这种时候,谁在认真看戏?
可不是瞧热闹的嘛。元春知道不能久呆,借着这个热闹劲,正好跟老太太太太说些私房话,问问府里的情况。这两人呢,又只有说恩典的,报喜不报忧。
抱琴过来提醒放赏的事,元春才点头,这原本就是提前准备好的。如今不过叫人按着之前准备的去赏便是了。
给林雨桐和齐氏的跟给王熙凤和尤氏的是一样的。
给四爷贾瑕的赏,又是跟贾琏贾珍贾宝玉等人是一样的。
给幼娘的跟三春的是一样的,哪怕是幼娘没来。
给蕴哥儿的,跟给贾兰的是一样的。
宝钗的,跟林家姐妹的一样。给余梁的,跟给杨哥儿的是一样的。另有邵华的,跟薛姨妈的是一样的。给怡哥儿的,跟给王熙凤家的大姐儿是一样的。
好些人没来的,都一样给了赏赐,只随后叫人送过去。
还有这满府的下人,个个都得了赏。就连林雨桐和四爷身边的,也跟着府里的主子身边的人得的赏赐是一样多的。
贾母才要说,这些东西哪天赏下来都是一样的。却不想话没出口呢,就有太监前来提醒:丑时三刻了,请驾回銮。
贾家人脸上的表情,一时都僵住了。
震惊的,迷茫的,什么样儿的表情都有。
谁也没料到,忙了这么久,花费了银钱无数,这热闹就这般短暂,说散就散了。
元春本也伤感今日之别,可眼前这么些人的表情,就只余家表妹没有意外之外,其他人的表情……震惊多过离别的伤感。
这种无知无觉,只沉浸在富贵梦的家人,才更叫她无力。
她的眼泪一瞬间就聚集起来,然后扑簌簌落下来。良久,贾母和王夫人才反应过来,这才悲从中来,两人起身,紧紧的抓住了元春的手:“娘娘……”
抱琴在一边已经面露急色,元春收敛了悲色,安慰道:“天恩浩荡,以后许是能宫内月省一次,见面尽是容易的。只是以后……万不可再如此奢靡……”
两人连连应是。
元春起身,抱琴过去扶了,她这才抬脚往出走。从林雨桐跟前路过,便停下脚步,扭脸看过来,伸手拉了林雨桐的手:“姐妹中,唯妹妹见识通透别与他人。老太太有了春秋,太太也有了岁月,若是有一二不到之处,还望妹妹多提点两句,便是感激不尽了。”
林雨桐还礼,应了一声是。
见元春还要说话,太监在一边已经催了。元春这才深吸一口气,这一次走出去,直到上了轿辇,也都没有再回头。
林雨桐随着女眷一起,一路走出去,一直把人送到了贾府的门口。
起身时丑时三刻,也就是夜里两点半前后了。这又从园子里慢悠悠的走出来,怕是没三点半也差不多了。
林雨桐没再回去,跟王熙凤说了一声,就带着齐氏,两人上了马车,直接往回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