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时,风向转变,摇橹的民夫歇息了一大半,靠着两扇硕大风帆,巨大的战船也能在江面上缓缓行驶。
“冬冬冬~”舱室门敲响,传来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换恭桶~”
潘美摘下门闩,狭开一条缝,一个身影挤了进来。
潘美一惊,刚要阻拦,手腕就被一只枯瘦却坚硬有力的手爪扣住。
“是我!”
烛火光芒映照下,一个身穿唐军兵卒布甲、戴红裹头的老卒显露真容,是王令温。
“王使司,您老这是?”
朱秀一轱辘从木板床爬起身,瞪大眼打量王令温。
王令温颌下原本有一圈修剪精致的白须,现在竟然被剪得乱七八糟,还沾染些黑灰,灰头土脸,像个寒酸落魄的老军头。
王令温面皮颤了颤,没好气地道:“为了混上船,老夫只能乔装打扮。”
朱秀咽咽唾沫,一脸感激涕零:“王使司为搭救在下,牺牲太多太多啊~”
“哼!~你小子知道就好!”
王令温摆摆手:“长话短说,明日黎明之前抵达和州,下了船进了城,你得自己想办法逃过和州城关验查。”
朱秀忙道:“周宗长子周端担任和州节度判官,周宗已经传信给他,让他力助我出逃。”
王令温哼了声:“周宗老儿还真拿你当女婿了,竟然会不遗余力帮你”
朱秀笑道:“世家的生存要诀,就是永远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周宗这是南北两头下注,为的就是周家富贵长存。”
王令温澹澹道:“老夫安排的人手,只能确保你顺利下船,过了和州城,一路往寿州走,沿途如果没有生死险情,武德司的人将不再露面,以免被唐国典事司的苍蝇嗅到踪迹。”
“在下先行谢过!等回到开封,在下必有重报!”朱秀感激地揖礼,“敢问王使司,我二人该如何下船?”
王令温面无表情,看看朱秀又看看潘美,指了指潘美道:“你先找借口下船,然后老夫自有安排。”
说完,不等二人反应,王令温拎起一只恭桶,机警地闪身离开舱室。
潘美道:“现在咱俩咋办?”
朱秀抻抻懒腰,往硬木板床一倒:“睡觉~”
没一会,舱室里响起呼噜声。
潘美躺在另一头,瞪着一双牛眼,却是怎么也睡不着
五更天时,船队停靠在和州码头,梆子声接连敲响,大批码头力夫扛着麻包登船,把一石石军粮补给运上船。
朱秀和潘美同时醒来,推开狭小的窗户往外看,天还未亮,码头上火光晃眼,吆喝声四起。
“我先下船,你自己当心。”潘美把长刀挎上,有些欲言又止。
朱秀把一柄短匕绑在小腿一侧,笑道:“要是有意外,我就跳江逃命。你在和州城藏匿三日,如果三日还打听不到我的消息,你就自己回开封。
记住,去澶州投奔柴荣,多多和赵匡胤亲近,再过几年,你就找机会留在赵匡胤麾下效力,能保你一辈子荣华富贵
潘美打断道:“凭啥让老子去给那赵大耳卖命?赵大耳是官宦子弟出身,跟咱老潘终究尿不到一个壶里!”
潘美撇撇嘴,神情里说不出的嫌弃、不乐意。
朱秀没好气道:“以前尿不到,以后想办法尿一块!少插嘴,听我说完就是。”
潘美不服气地都哝两声。
“等收复濠州,就让我老母兄嫂回乡去,给他们一笔钱,多买田地,建造庄园,让他们从此后以耕田为生。
后世凡我朱家子弟,一律不分嫡庶,一视同仁,五岁起部送入学堂,从考取功名者里,挑选品德最优者担任家主”
潘美掏掏耳朵,不耐烦道:“你朱家的身后事,自己交代去,咱老潘可不乐意效劳!行啦行啦,啰啰嗦嗦,祸害遗千年,你小子没那么短命”
潘美骂咧着,推开舱室门,矮身钻出,彭地又把门闭拢。
舱室里光线昏暗,朱秀苦笑摇摇头,默默坐了会,趴在窗户边往码头望去
潘美刚出舱室,身后立马贴上来两名军士,警惕地盯着他。
“老子要下船!我家郎君说了,这船上的饭菜着实倒胃口,让老子去码头上买些新鲜的!”
潘美滴咕着,恶狠狠地回瞪一眼,大摇大摆地下楼梯朝甲板走。
查文徽和军需官正在清点草料,军士禀报后,查文徽让人把潘美拦下。
潘美又扯着破锣嗓,把刚才的话重复一遍。
查文徽问守在舱室外的两个军士:“朱秀何在?”
“回禀将军,还在内舱歇息。”
查文徽沉吟了会,挥挥手示意潘美可以走了。
只要朱秀还在就好,他身边的喽啰,用不着多管。
潘美走下登船舢板,回头看看庞大的黄龙船,拂晓初光恰好从天边照射来,为这江面巨兽披上一层薄纱。
确定无人尾随,潘美加快脚步,挤过船夫力工,消失在人群之中。
片刻后,舱室门敲响,朱秀推开门一看,王令温带着另一个唐军兵卒站在门外,那人低着头,身材瘦弱,个头和朱秀一般高。
他抬起头看朱秀一眼,又急忙低下。
朱秀一惊,这人的相貌和他竟有几分相似。
一直在舱室外转悠的军士走上前来,朱秀瞥了一眼,发觉又换了一拨监视他的人。
“你们要作甚?”挎刀军士冷冷问道。
王令温忙带着那小卒作揖:“小人们来收恭桶。”
两名军士厌恶地走开:“快些,弄完马上离开!”
“是是~”
王令温带着小卒钻进舱室。
“快换衣衫!快!”王令温挡在门口,警惕那两名军士突然从过道走回来。
朱秀瞬间反应过来,这是要用李代桃僵的法子换他逃命。
朱秀还在愣神间,那小卒已经把身上唐军戎衣脱下,睁着一双略带稚气的眼睛望着他。
朱秀咬咬牙,三下五除二调换好衣衫。
“走!”王令温低喝,朱秀忙道:“等一下!”
他转头直盯着那少年郎,轻声道:“你叫什么名字?哪里人?”
少年咧嘴一笑,露出满口缺牙:“俺叫草娃,没大名!家是闽县的”
少年的乡音浓重,如果不仔细听,很难听出他说的话。
朱秀轻轻拍了拍他瘦削的肩膀:“留下来,你会死,怕吗?”
草娃用力摇摇头,眼睛里流露仇恨:“查割耳杀了俺爹娘,王老爷说,只要俺愿意留下,他就替俺杀了查割耳,替俺爹娘报仇!”
朱秀看了眼王令温,老爷子神情平静。
草娃是闽县人,想来他的父母是当年查文徽进兵建州,讨伐闽国皇帝王延政时死于战乱的。
当年查文徽手下将领割掉战俘耳朵来计算战功,不少人杀良冒功,查文徽在建州坏了名声,百姓骂他作查割耳。
“快走!”王令温一把拽住朱秀,不由分说地把他推出舱室门,又把一只装满屎尿的恭桶塞给他。
舱室门缓缓合拢,透过门缝,王令温盯着草娃,沉声道:“你用自己的命替爹娘和乡亲们报仇,死得值!下辈子投胎一定能当将军!”
门缝挤走光线,草娃的脸由明转暗,他用力点点头,咧嘴笑得很开心。
两个军士又从走道一端慢悠悠过来,朱秀背过身,拿起粪瓢往自己身上泼洒屎尿,装作没抱稳让屎尿晃出桶的样子。
很快,一股秽臭气远远传开。
“蠢驴!连只粪桶都抱不动!”王令温反应极快,狠狠一巴掌打在朱秀后脑勺。
朱秀紧紧低头,唯唯诺诺的一副惶恐样。
两个军士惊恐地推开一件仓储室躲进去,直到王令温和朱秀从他们身前快步走过,才骂骂咧咧地钻出来,站在狭窄过道上,闻到那股恶臭气,恶心得想吐。
朱秀所在的舱室门口泼洒一大滩屎尿,他们不敢走近,骂咧着找船工来清理。
甲板上忙忙碌碌,众多船工和力夫、民夫忙着搬运辎重军粮。
王令温和朱秀混杂在人群里,从登船舢板走下船,消失在嘈杂的码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