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长平王早已察觉败局已定,所以唯有倾尽剩余全部军事力量,重新调度布防。重兵屯于河关,防的就是西厥得胜后的追击。但将军您则以宁州中枢须北防白戎为由,留下了风字营主力三万精兵镇守。但事实上,白戎大君的嫡祖母近日新丧,按白戎习俗,根本不可能于此时举兵来犯。”
陆谋一番叙说,看似娓娓道来,实则锋芒隐藏。
龙阿的目光自始至终未曾从陆谋身上挪开,从一开始的凝重深邃,变为现在的寡淡冷漠。
“西厥此番朝内动乱,非内部有内应者不可知晓。长平王得报出动,以将军之智及掌握的西厥内情,不可能连属下能看出来的形势走向,将军却茫然不知,但将军却未对长平王的决定有任何建议阻拦。”
风字营统领帐内,安神香已经烧罢,空气都逐渐变得清冷起来。
“陇西将乱,但世间万事因果循环,危中自然有机,将军等的,就是这样的机会。”陆谋的判断,显得斩钉截铁。
龙阿持续肃穆无情的脸部,终于抑制不住地绽放出一丝冷笑。
“很好,很好。”
龙阿缓缓拍了拍掌,嘴唇张动。
“所以,你便是西厥在我军中的内应。”
一片肃冷的目光,瞬间笼罩在了陆谋的身上。
陆谋也不惊慌,双袖微动,原本有些驼背的身躯也终于挺直,正声应道:“将军已经猜到了。”
龙阿冷声道:“自此前风字营的战事会议中,你力主陛下此战必败,我就知道,你是西厥的内应。当然,你很清楚你在长平军中的地位,你所说所言,如无助力支持,根本难以得到任何重要将领的重视。你能判断出来的问题,无不是建立在足够了解西厥内部形势的基础上。这一点上,你和我,是一致的。”
陆谋淡淡笑道:“是的,谁也不会想到,早在七年之前,将军就已经在西厥铁汗身边布下了一枚最为隐蔽的棋子,这样一枚棋子,却在今天才终于显露出她的作用。”
“你是怎么知道这枚棋子的?”
“自然,除了我便是将军棋子的棋子,又还能有什么原因呢?”
“没想到,她也学会了运用棋子。”
“是的,只是,她并不算是一个好的棋手。”
龙阿心头猛地咯噔一下,因为他察觉到了陆谋眼神中的异样。
“你……你背叛了她?”
陆谋冷笑,原本清瘦佝偻的身躯,在挺直以后,竟然显得有些健壮。
他对龙阿的质问不置可否,却转过了身子,背对着龙阿。
龙阿看着陆谋的背影,来不及下一步思考,便感觉到了身体内一股寒意突袭而来,随即便是气血上涌,眩晕之意难以抑制。
龙阿当即运行修为功法,试图以强力抑制这股寒气。
陆谋依然背对着龙阿,眼光却转向了营帐内的那处烧香炉鼎。
“将军终究是长平军最重要的一环,如最后关头感念长平王昔日恩情出兵援助,则事情便有些不妙了。寒厥香效果果然不错,连将军如此修为,也能轻易制服。”
龙阿神显诧异,内心已打破了此前的所有肃静,同时看向了那只自五年前便一直被自己使用的紫金炉鼎,这只炉鼎产自极漠,取材于产自极漠神山黑金峰的紫玄金,是难得一见的稀世宝物,所燃烧喷发的香雾持久绵长,一直被龙阿视若珍宝,与盛产于陇西的淡云安香配合,是安神静心的不世良器。
“寒厥香!?”
龙阿怒视陆谋,惊诧难抑。
“你究竟是什么人?”
陆谋并未立即回应龙阿,而是缓步抬起,向营帐之门走去。
“我和你一样。”
在临近走出帐门,陆谋转头看了龙阿一眼,目光中笑意盈然。
“都是局中之人。”
3
河关以西十里,便是落寒原。
懿武朝鼎元十一年,太祖皇帝武镇御驾亲征,亲率八万皇御军征伐西厥七部联军,三战遇挫,意欲退回河关,却在落寒原遭遇当时仍是王子身份的当今西厥铁汗率领的埋伏奇兵,危急之时,长平王萧重如若神兵天降,以五千精骑驰援救驾,引落寒原以东的塞木流河以发动水攻,一时间造成西厥军心大乱,长平王萧重趁势怒斩西厥三名前锋悍将,导致西厥大军顿成溃败之势,铁汗在亲兵护卫下几乎是落荒而逃,这一战也创造了长平军防卫陇西多年来以少胜多的又一场经典战役。
如今的塞木流河,在陇西连续七年大旱的恶劣极端天气影响下,水流早已干涸枯竭。
如今的落寒原,也不再是长平王萧重当年怒洒热血,立下世人百年传颂功绩的十里战常
年近花甲的萧重此时玄甲披身,一袭原本是银白的战袍如同刚在血池中浸泡过一般,鲜红尽染,再无半寸原有的色彩。那套曾陪伴萧重征战多年的玄色铠甲,此时也是多处开裂,两只黑羽箭早已穿透精铁铸造的甲胄防护,或深或浅地插入了萧重的体内,鲜血自伤口处渗出,顺着那身玄甲滴流而下,箭杆早被萧重折断,留下箭镞陷在血肉里,情状甚是恐怖。
萧重坐在早已枯竭的塞木流河畔的一块灰白色巨大河岩之上,脸上布满了鲜血与污泥的混合物,胸间起伏不停,口中持续缓慢地喘着粗气,手中执着的长剑插在巨岩下的细碎石头之间,剑仍是那把通体赤红刃身宽直的老伙计“灵赤剑”。
灵赤剑陪伴了自己经历了多少岁月,在无数次战役之中斩下过多少英魂恶灵,萧重早已记不清楚了。
塞木流河畔的石地上,有三十多名同样神形疲惫,受伤程度不尽相同的披甲士兵,士兵们无一不头顶白缨铁盔,以萧重为中心,内外形成了两道包围圈,尽管这群士兵都受伤在身,但没有一名士兵放弃手中执握的兵器,脸上的神情中也看不出半分穷途末路的悲怆,他们的目光中依然透着不约而同的坚毅与勇敢,直视前方。
长平军防卫陇西三州十五载,除了具备突出的军事战术素养以外,上下一心永不言弃的军魂更是立军之本。
刚遭遇了一场几乎是剿杀的惨绝包围战,长平军中幸存下来的三十多名士兵,望向同一方向的目光所及处,是在塞木流河畔以东沿岸已完成一字型列阵的大批兵马,阵中直挺竖立的军旗迎着陇西干烈的西风,飞扬起了紫红色的幡角,旗帜面上赫然纹写着醒目的“宫”字。
双方力量过于悬殊,沿岸列阵的士兵们,不少人的神情间都显露出丝丝得意与蔑视的意味。
沿岸军队的为首一骑将领,年若三十,披挂着一袭紫红战袍,身着暗红色铠甲,身形挺拔高壮,容貌气质甚是英伟端正。
他以一人一骑,自身后列阵军队远远走出,驻足于距离萧重及长平军残兵之外不过五丈之地,不发一言地注视着这位名动天下,现如今却已经是被逼至绝境的长平王。
萧重在巨岩之上歇息良久,对于那名紫袍将领的注视,长平王自然是了然于胸。待气息逐渐恢复了些许平稳,萧重低头认真检视着手中的灵赤剑,剑身上的赤红早已难以分清是源于剑刃自身还是染尽的鲜血,他的脑海中不由得翻涌着这许多年来与灵赤剑并肩作战的一幕幕画面,嘴角间情不自禁地泛起丝丝笑意。
“老伙计,想来自当年中天道门的牛鼻子老道将你赠予我,至今也有十七年的时光。想来这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到了今天,也是咱们道别的时间了。”萧重凝视着灵赤剑,慨然诉说着。
紫袍将军虽在远处,但萧重所言却字字入耳,神色间也泛起遗憾之意。
“灵赤护主,天下皆知。王爷在陇西战场上多年来立下的功绩,应记下灵赤剑首功。”
紫袍将军声色低沉,但字字铿锵。
萧重闻言,仰首向天朗声大笑数声,然后望向了紫袍将军,目光中透着赞赏,扬声道:“世人只知长平王百战不败,却不知灵赤剑助我多少次险象逃生。宫晟,你既然能看懂这灵赤剑,这剑,就赠予你了1
话音一落,萧重手下运劲挥动,灵赤剑便接势飞起,夹着一道赤光直向紫袍将军飞去。
剑身飞至紫袍将宫晟的身侧,宫晟同样扬起单掌,掌心处瞬间祭出道气劲,将飞剑周身的赤光顿时散去,飞剑立即止住了飞行势头,剑柄自然顺势落入了宫晟的掌中。
宫晟目露惊色,连忙望向不远处的萧重,老王爷洒脱的神情间隐然藏着一股意味深长。讶异片刻后,宫晟低头仔细端详起手中的灵赤剑身,早已名动天下的一代名剑,在陇西的夕阳余晖映照下乍现赤光粼粼,历经无数次血战的千锤百炼,强刃锋芒仍丝毫不减。
正当宫晟被眼前锋芒吸引得陷入一阵深思,一抹异色突然出现,引得他的瞳孔猛地张开。
倏——倏——
数道飞箭破空的响声,彻底打破了宫晟静默之中的思索。
萧重身畔外层包围圈最东侧的数名士兵,瞬间应声中箭倒地,其余士兵立即反应过来,纷纷举起手中兵刃格挡随后飞来的羽箭,最内侧的士兵更是立即收缩包围圈,在萧重四周形成一个紧密的防护层,足以看出士兵的的战术纪律性之强,对长平王的忠心同样可见一斑。
宫晟循着羽箭飞来方向看去,自塞木流河畔以西岸边的丛林之中,突然杀出一队轻骑,骑兵纷至沓来,人数陆续增加至少也有数百人之众,行军所举暗红色幡旗上纹写的是“司空”的金边黑体字样。轻骑兵队伍为首将领,身着红袍黑甲,年纪与宫晟相仿,身形同样高壮,容貌气质较宫晟相比却是另外一种类型,剑眉鹰目,轮廓分明,但目光深邃中自然流露出一股狠厉,与宫晟的端正持重相比是另一番截然不同的气度。
被士兵紧密围护的萧重,自身前众多躯体的缝隙之间,一眼便注意到远处策马赶来的红袍将领手中提着一件物事,他的瞳孔瞬间放大。
红袍将领驱马当先,左手提着一物,右手执着一柄通体深灰的长刀,奔驰至距长平残军若三丈距离方才停下马步,眼看着长平残军已彻底再次落入包围圈,将领脸上呈现出满意微笑,当即左手举起那件物事,大喝一声道:“叛贼洪玄清意欲加害皇帝陛下,已被我手刃取下首级,陛下已被我军解救,并颁下口谕,叛贼萧重,外通西厥,罪大恶极,当诛1
红包将领左手提着的,赫然便是长平军雷字营统领洪玄清的项上首级!
另一侧方向的宫晟眼见此等情状,双眼缓闭,轻轻叹了口气。
长平残军无不注视着洪玄清的头颅,神色愤然,不少人更是眼泪夺眶而出,悲痛难忍。
萧重脸上肌肉抽搐跳动,眼眶已是通红,但仍强忍着没有流下眼泪,他强抑着悲愤,示意身前所有护卫士兵让出一条道来,走到了队伍的最前面,强行挺直着身躯,正面面对着红袍将领,沉声喝道:“司空亦,要杀要剐,悉随尊便,但要玷污了长平军凭靠陇西血战十数载立下的功名,本王绝不允许1
红袍将领司空亦的嘴角旁泛起一丝轻蔑笑意,冷声应道:“萧重,你外通西厥,泄露军情,联合设下埋伏伏击陛下亲军,导致我八万懿武皇军全军覆没,罪证确凿。若非陛下鸿福天佑,只怕你还得担下这弑君之名,受后世千秋唾骂1
“哈哈哈……“”
萧重仰首朝天大笑数声,双眼视天嘴唇微张,神情似笑非笑极其复杂,却不再有言语应答。
司空亦身后骑兵陆续赶至,士兵们纷纷各自举起兵器,直指长平残军。
司空亦表情恢复冷静,沉吟片刻,敛色道:“长平王也不失为一代名将,既然是我军中前辈,自然应该有一个体面的结局,本将欲独自挑战王爷,王爷意下如何?”
萧重心头微凛,他低首再次注视着司空亦左手提拿的洪玄清首级,未加过多思索便应战道:“好,本王也想领教武道顶尖高手,究竟有几斤几两。”
司空亦目光中隐现一抹喜色,冷哼道:“王爷,本将领教了。”
他左手一扬,首级后抛至身后由随行士兵接着,双腿自马背一蹬,整个人便飞跃腾空而起数丈之高,长刀凌空挥舞,顷刻便扫出十数道黑色的刀劲,直接冲萧重破空袭来。
萧重血战一场,早已是重伤在身,但以他的武道修为,放眼在懿武皇朝上下数千武道修行者之中已是翘楚,多年功法的支撑下,老王爷仍有一战之力。只见萧重检视袭来的黑色刀风片刻,沉声怒喝一声,双臂抬升,他立足之地方圆五米的地上许多碎石立即被强气吸引,闪电般快速聚拢在萧重身前一米处,形成一道密不透风的石墙,黑色刀风触碰至石墙,如同被弹簧弹开一般,调转方向便四溢而散。
司亦空腾在半空,见萧重瞬间化解自己的第一道攻势,毫不惊讶地沉声一叱,挺起长刀自半空砍下破碎虚空的一刀,刀势极其凌厉霸道,如同夹带着千斤坠力,足以在坚硬的大地之上划下一道碎痕。
刀锋破除了层层的空气阻力,直至触碰到萧重身前的那道石墙周遭凝成的气罩,下砍之势立时迟滞了片刻,萧重双掌翻转朝上,气劲随之流动向其头顶上空凝聚,一道石墙也跟着气劲流动翻飞,由墙形顿时幻变为内外两层的石圈,组成石圈的石子首尾相顾,外圈顺时针旋转,内圈则逆时针旋转,形成的中央虚空,逐渐凝成了一道字形,俨然便是个“十”字。
处在观战之地的宫晟,瞧见两大武道高手刹那间处于僵持阶段,萧重身受重伤仍有如此战力,不禁暗自叹服连连。
“生死印1
长刀即使夹劲千斤,仍然难以下达,司空亦失声惊呼出一道功法名称。
宫晟闻听那名字,内心不免咯噔一声。
“老王爷终究是练成了这生死樱”宫晟的内心默默念道。
司空亦是懿武皇军内拔尖的武道高手,入仕十年来于中境大陆难逢敌手,现下眼见身前这长平王萧重武道修为竟已到达如斯境界,自然是叹服,但他的个性是遇强则强的强硬坚韧,一手成名功法“断离刀”早就让他足以位列中境十大高手之列,他暗自思忖片刻,当即祭出更为强硬的杀手。
司空亦脚下凌空一点,长刀离手依然架在了萧重头顶上空,整个人却已经飞跃后退,落在了萧重身前两丈之地,双掌携气抡出了两道圆弧,那原本架在萧重上空的长刀立即抽身后退,飞到了司空亦身前两道圆弧的中央,长刀迎着圆弧气劲转了个圈,霎时间如幻影分散一般,化身出二十多道同样模样的长刀,每把长刀之间隔着半米距离,形成了一个黑色的“大”字,刀尖迎着萧重,再次携着重重劲道袭来。
萧重见状,猛喝一声,十字石符往下一坠,落到了身前,两圈石弧已经明显不足以支撑这道强力,他立足地周遭的碎石块再次被强风吸引,纷纷离地在原本的两圈石弧以外形成了第三第四第五道石弧,石弧中央的虚空“十”字也骤然增大,形成了一道更加强硬的气罩,迎接那柄“大”字狂刀!
大字刀遇到生死印,强轰一声惊天狂暴的巨响,在的塞木流河畔刮起了层层的飞沙走石。
不少观战的士兵们,只能是举手掩面遮挡这飞石。唯有同样具备相当武道修为的宫晟,依然定睛注视着这场战局,一刻也不敢转移视线。
萧重眼前呈现如此危急的战局,心潮却是暗自翻涌,禁不住地欣喜。
大字刀与生死印僵持良久,二十多把的长刀竟然已经被折断了十有四五,颓然倒地,这时的司空亦已呈现出勉力支撑的迹象,但萧重脸上突然浮现出一抹奇怪的笑意,忽然暗喝一声,双掌猛地收回,生死印顿时如无源之流无根之木,气势立萎,剩下残余的大字刀趁着这难得的转机,立即破开身前的所有阻滞,勇往直前地突破开去。
宫晟瞳孔瞬间放大,猛地大喝一声:“不1
随着他的急呼,他手中的灵赤剑如有感应一般,形成一道疾风,以超光之速飞出。
但灵赤剑依然晚了一步。
剩余的十数把十字刀,如同挣脱了牢笼的野兽一般,已经失去理智,疯狂地撕咬着牢笼外一直挑衅着自己的猎物。
萧重低头看了一眼周身上下这十数把已经穿过自己躯体的长刀,脸上只露出淡淡一笑,随之十数把长刀在萧重体内消失,只留下一柄实体。
灵赤剑飞势嘎止,落在了萧重的脚畔。
萧重仍勉力转过了身子,看向了二十多名长平军残军士兵,士兵们的神情只剩下震惊。
萧重强撑着身体,举起颤抖着的右手指向残部,眼睛却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宫晟,目光中透着难以琢磨的执着,嗓音嘶哑,嘴中已是鲜血不断涌出。
“活下去……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