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面的晃动,不知道哪里连续发生的小型爆炸,和四周逐渐崩塌的墙体。
春日川柊吾感觉自己在一艘暴风雨中航行的船只上,但是汹涌的海浪比起混泥土块或是钢筋来说应该温柔多了。
他将自己蜷缩起来,以最快速度捂住了自己相较于其他地方来说更脆弱的后脑,被随之而来的烟尘呛到闭上了眼睛。
随着坍塌一起落下的粉尘和碎块,总之是很多冰冷而又坚硬的东西,栗发男人闭紧眼睛等待着所有从上方滚落的东西劈头盖脸的落下来,却没想到比那些东西先落在他护着自己头的手上的,是带着温度的手掌。
他的手背被一只比自己大了些许的手覆盖在下方,随后,比手还要沉的重量落在头顶,像是有人将下巴抵在了自己的头上一样。
春日川柊吾瞬间睁开眼睛向前方看去,还没来得及看清前面的情况就被迎面而来的灰尘迷住了眼睛,他的眼睛本来就又大又圆,刚才因为惊慌睁的更大了一点,不知道增加了多少受力面积,被灰尘刺得立刻又眯起眼睛来,生理性泪水从眼角挤出去,把全是血和灰尘的脸蹭的一大糊涂。
不用看,光从即使阔别多年仍然熟悉的气味就能闻出来者是谁,他微微抽动了一下鼻尖,在笼罩着自己的味道中变了脸色。
“你怎么回来了?!疯了吗!”他咬牙切齿道,将本来护着自己头顶的手移下来胡乱蹭了几下眼睛,这才重新睁开,在视线恢复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将及川往外面推,“你唔!”
栗发警官带着明显怒火的话语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小腿处的疼痛打断了。
钢筋频率越来越大的颤抖似乎预示了某种危机的来临。春日川柊吾挣扎着坐起来,用尽全力伸出双手,护住了及川的后脑和头顶。
之后是早已预想过会到来的坍塌。断裂的混泥土墙,向下塌陷的地板,砸下的砖瓦残块,像是一场再有预谋的雪崩,在一场能将所有事物都掩埋的巨响当中,一切都归于死一般的寂静。
他在这场全线的崩溃当中,唯一可以做到的就是用双手紧紧护住了将他牢牢按在身下那人的头。不知道什么东西,他也不想猜又哪些东西,在刚才那短短的几秒之内毫无秩序的光顾了他没有任何掩护的手背。
栗发警官唯一可以清醒的大概是,至少没有一块比较大的混凝土板砸下来,将他的手压在下面,或者说所有挡下过大过重的坍塌物的任务都被及川的身躯接下了。春日川柊吾用手护住男人的头,挡去了那些与钢筋泥版比起来微不可见的碎块,及川将他整个人都护在身下,用自己称得上壮硕的身躯扛起了所有落下来的东西。
谁都没意识到,这种姿势已经接近一个拥抱了。
刺穿小腿的钢筋被及川死死捏在手里,他在剧烈的摇晃中努力握紧了这个有着粗糙表皮的利器,拼尽全力让其维持在了还算稳定的状态,没有让它在剧烈的晃动中真的把春日川柊吾的小腿撕扯的血肉模糊。
单手将钢筋和连在两端即使碎裂成不算大的块状也仍然沉重的混泥土拎起来的及川手臂上全是因为过于用力暴起的青筋,他咬着牙,从牙缝里挤出了声音,“把腿慢慢往下放。”
春日川柊吾连忙配合着对方将钢筋放下的动作,将自己被贯穿的小腿往下慢慢放去,在钢筋两端的混泥土块终于找到支撑物,平稳落地后,及川才松开自己被磨出了道道血痕的手。
四周黑的像是夜晚一般。所有倒塌下来的东西压在上方,变成了密不透风的牢笼,他就在及川靠身体开辟出的,唯一一片没有被掩埋的安全区当中。
“我根本不需要你来救。”栗发男人道,他原本带着怒意的视线被语气中的颤抖击溃,让这句话原本锋利的尖端抖动成了奇怪的曲线,他咬住下唇,这才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平稳了一些,“你一直是这样自以为是吗?”
他说着刺人的话,却不敢把自己被之前不断落下的残块砸的满是血的手从对方的头上移开,春日川柊吾不知道到底有多少坍塌下来的东西压在及川的背上,男人撑在他头边的手臂一直在发着颤,连同满是肌肉的身体一起,但是却丝毫没有让自己往下压一点。
疼吗。
他在心里问道,之后又很快给了自己回应。
怎么可能不疼呢,混泥土板砸下的力道就能将他的五脏六腑震裂,在内脏受损的情况之下,只要是发力就会牵连到溢血的内里,牵扯出连绵不绝又锐利的痛苦,及川现在完全是用蛮力,用自己的身体支撑起了所有的重量,怎么会不疼
及川看着他,后知后觉意识到“自以为是”这个词他很多年前就一直在听,当他决定要把警方引到这个混乱的小巷当中时,他就听了整整一天的自以为是。
‘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自以为是的把自己觉得好的东西推给我,我根本不需要这些’
‘你为什么要自以为是的替我做决定?!’
刚到他胸口高的男孩,眼中像是燃烧着火,但是及川并不会被这样的火光烫伤,他端着自己几年都不变的冷淡态度,反问他想要什么。
当他问出这句话时,对面的男孩愣了许久,支支吾吾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最后这个问题又不了了之了。
那时候,及川只当他是什么都不知道,被关在连光都透不进去的房间里这么多年,他大概早就忘记之前和外婆生活时是什么样的光景,不知道外面正常的世界比他们这个地方好多少,所以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不愿意走。
他带着家长的那点武断,给自己的孩子安排出了自己看来最好的道路,现在回想起来,比起不知道自己想要的到底是什么,男孩倒像是有了答案,却不愿意宣之于口。
“你那天。”及川开口时声音很是沙哑,他甚至无法做到大声说话,些微的气音从口中溢出来,反而让他的声音听上去比其他任何时候都要柔和。让他变得真正像是在和自己的孩子说话的父亲一样,“想说想要什么?”
这个话题转变的实在是太过迅速了。
春日川柊吾没有连接上对方的脑回路,在黑暗之中愣愣的泄出一句‘啊?’,后者这才意识到,他问出的这句话有多突兀,于是男人将快要溢出的血腥重新咽了下去,补充道,“离开的前一天。”
栗发男人这才想起来那次的争吵。他抿了一下嘴唇,在及川的目光中将原本想要质问或是骂出的字眼都咽了下去。
他说不出自己现在还是什么情绪,在死亡面前,久远的恨意和气恼都烟消云散了,余下的散不开的部分被死亡这个字眼无限放大拉长,改变形状,变成了尾韵余长的苦味,和不甘、恐惧和其他的什么交融在一起,让他鼻尖发酸。
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呢。
明明每一天都撑着头看向被钉死的窗户,想象着在外面晒着太阳乱跑时的样子,或者回想着尚在外婆家时和邻里家的孩子玩闹的模样,却在自由终于快要到来时死活都不愿意离开了。
他当时想要说的答案是什么?有什么东西是比阳光、正常的生活、不再单调的菜肴、可以随时打开窗户的房间、新的朋友和一切只要出去后就能得到的,好的东西还要重要的,让他拼命想要留下。
“我想”春日川柊吾的声音里都打着颤,话尾的声音不住变得有些含糊,有点像在撒娇的小孩,他吸了吸鼻子,几乎是立刻回忆起了那天的场景,阔别了十余年的情绪又翻涌上来,“一直和你一起。”
唯有这个当时十四岁的男孩说不出口的答案。
“在哪里都行,一直待在家里也好,我只想一直和你一起。”
就在那个狭小的家里。昏暗又寂静的地方,但是每天睁眼会有一条颜色像面包一样的小狗用自己湿漉漉的鼻尖来蹭他的侧脸。他坐在铺着厚毯的地板上,用自己尚有些稚嫩的动作给很少回来的雇佣兵包扎伤口时,后者会借着他所有注意力都在伤势上时沉默的看着他,抬起能活动的那只胳膊,用自己粗糙的指腹去蹭他柔软的侧脸。
从未想到过的答案。
及川一时有些愣神,随后,他从喉咙间溢出些许笑音。
男人仍然想不明白对于春日川柊吾来说,那个透不进去任何一点光线的房间和自己这个几乎没有尽到过任何责任的父亲到底有哪一点值得留念,让他愿意放弃其他所有的东西,停留下来。
但是及川能听出他语气中的认真,和里面不掺杂任何其他东西的纯粹的情感,这句话足以将这个已经四十九岁的男人从内到外都击溃、消融成柔软的一塌糊涂的液体。
他将手臂努力往里面移动了一点,顺着自己孩子毛茸茸的栗色卷发向下,最后贴在了后颈上,男人用自己满是茧的指腹和手心一下下磨蹭着他后颈处细嫩的皮肤。
安抚一般的动作,带着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柔和。
“对不起。”他认真道。如果这就是男孩当时说不出口的答案,那自己的决定大概完全辜负了他不知道因什么而起的、浓烈又单纯的爱意。
也许当时让他留下也是个不错的选择,等少年将自己教的东西学个七七八八后,一直被黑布和木板蒙住的窗户大概也可以打开了,他会看着那张和熏奈子一模一样的面容一点点张开,带上属于男性的棱角,也会带已经长大的少年去见岩间,后者大概会直接被吓得半响都说不出话来。
被自己带大的孩子可能也会成为雇佣兵,但是因为病症,他大概不会愿意让对方接触这种事情,那做情报工作也不错,比雇佣兵安全,岩间也可以教他很多东西。狭小的房间渐渐挤不下两个人之后,他们应该会换住所,选一个阳光更好一点的地方,有足够的空间,或许还能多养两条狗,反正那一片外面的流浪狗随处都是。
想到这些,及川不住扯了扯嘴角,似乎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和你在一起’这个答案可以盖过那么多其他的选择。但是但是,比起那样的生活,他还是‘自以为是’的,更愿意看现在已经成为警察的春日川柊吾,眼眸闪着光的样子。
“你现在过得开心吗?”男人问这句话时,没有意识到自己用的词汇幼稚又有礼貌到了岩间听见都会以为他是冒牌货的程度。从灰色地带里摸爬滚打长大的及川在接回男孩后,花了很长一段时间克制自己不要在他面前吐出任何粗鲁或低俗的脏话,甚至因为和一个有些天真烂漫的孩子待久了,在不经意间会学习他们那种说话方式。
总之,这句话无论是语气还是用词都十分不符合他的性格,此刻却没有人在意这些了。
开心吗?
当缉毒警察很累、很苦,但是食堂足够好吃,每次出完任务回来都会看见桌子上,明明自己忘记说了,但是武田大二仍然给他打包来的宵夜。经历过太多同事间的生离死别,睡醒时却总能感觉身上搭着刚好路过的同事的外套,像是在开盲盒一样。要在所有场合和朋友变成陌生人,但是他仍然可以溜进自己好友家里,一进门就扑到餐桌前把好友提前点好的外卖塞进嘴里。还有用各种仿佛特工一样的方式,从月山朝里那里接手的加餐便当。
“嗯。”春日川柊吾点了点头,回想起那些足够滚烫和暖的记忆,眉眼都忽然温和下去。
及川看着他,开口道,“那就可以抛下了,把之前的事情。”
栗发男人脸上原本的表情退却了,有些愣神的抬头看他,却只对上了一双和自己颜色完全相同的眼眸。
“既然现在过得不错,就把之前的事情忘掉吧。”
及川看向面前这个尚未意识到自己到底还背负着什么东西的孩子。
他从不久前那句道歉中,就明白过来春日川柊吾到底还在因为什么惶恐,也许是过去的影响实在太过深刻,在潜移默化下变成了对于抛弃的恐惧,总之,他还困在过去编织成的网里。
他笑着将辣味的咖喱饭送进嘴里,却并不喜欢这个对于口味清淡的人来说并不友好的味道,只是妄图从熟悉的气味里牵扯出什么来。
连着打三份工的安室透都能收养一只小狗来调节自己过于紧绷的精神,连轴转的栗发警官却宁愿在一切工作结束后,窝在看不出任何个人信息的房间里对着电视机上吵吵嚷嚷的综艺发呆,也不愿意再去迎接一个曾经匆匆撇下自己离开的小生命。
所有旧日的残影,变成了春日川柊吾自己画出的曲线,画地为牢般将自己捆死在回忆带来的恐惧当中。
别把自己困在旧日里。
及川说的话很简单,只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逻辑。既然已经过得很开心了,有了朋友甚至是家人,那为什么还要因为早就已经过去那么久的事情惶恐不安。简单的不能再简单的话,栗发的那人却像是被狠狠打了一下脑袋一样,表情都带着些许空白。
春日川柊吾想要说些什么,他护在男人头上的手向下移动,却在贴在后颈处时摸到了什么冰凉的东西,像是项链的绳子。
很熟悉的触感。
他低下头去,看见了之前及川返回来时,不小心从衣服领口滑出,坠在了衣服外面的项链,那个他曾经听男人提过的护身符,近看之下才发现有着过于眼熟的外表。
“取下来吧。”及川低声道。
于是春日川柊吾微微颤抖着手,将其取了下来,紧紧捏在手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