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燃梦见太阳在夜里依然闪耀。
她还是小时候的模样,端坐在落满灰尘的立式钢琴前,弹莫扎特的小奏鸣曲,明亮而轻快的c大调,这是她第一次登台演奏的乐章。
隔着一片氤氲的水域,无数张面孔在台下张望。
渴慕她的人。
利用她的人。
毁灭她的人。
像挨挤着的白日幽灵,一丛丛漂浮的树影。
很快地,她变成少女模样,浓厚长发披在背后,手指在施坦威d型三角钢琴上疾速跃动,弹李斯特的魔王。
wi,feinerknabe,duiirgehn
冷风飒飒的森林,绝望的父亲,病重的孩子,低声引诱的魔王。
台下的幽灵开始发出不安的躁动,他们窃窃私语,赞美,尖叫,仿佛各自都有要从她身上索取的东西。
她的爱。
她的恐惧。
她即将消亡殆尽的天赋。
他们希望用金光闪闪的事物矫饰她,用危险的甜言蜜语打动她。
然而裴燃一如既往的自私,什么都不愿交付。
她将钢琴砸毁,将自己唯一拥有的东西推了下去。
水边的幽灵变得惊惶失措,他们讥讽、指责、谩骂,在阳光的照耀下争先恐后地离席。
最后一个消失的是裴国平,她早逝的父亲。
他站在水中,还是记忆中干净体面的模样,在沉没之前他嘱咐她“囡囡,别哭。”
可是裴燃已经哭得不成样子了。
用手腕抵住眼睛,孩子气的哭法,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像被折断了根茎的植物,深埋地下,从来不曾有过花期。
风日这般好。
自己却总是辜负。
于是太阳熄灭了。裴燃变成二十八岁,立于悬崖摇摇欲坠的姿态,钢琴沉睡在水底,猫从黑白琴键上走过。他们在共同等待一场雨,让自己彻底变成烂泥。
睡时烂睡,梦也躲不过。
裴燃陷在被窝里,花了很长时间才重新找回精神。
贺照群昨夜将她安置在三楼的星空海景房,屋顶与墙壁皆是透明玻璃,她睡前为了追寻那寥寥无几的星,将挡光板打开了,此刻过于充沛的日光毫不吝啬地倾斜下来,还带着微醺的温度,将她直接抱了个满怀。
啊,裴燃懒洋洋地想,真是舍不得去死的好天气。
她简单洗漱了一下,拖鞋是昨夜那双,衣服是贺照群给的干净衬衫与沙滩短裤,勉强撑起来。也不知他哪来这么多同版型不同纹样的格子衬衫,品味感人。
穿过回廊去对面建筑,落地玻璃开着,但屋里人不在。
她并不擅闯,沿着户外阶梯下了楼,德牧和京巴串串在门廊上你咬我我咬你。
她蹲下去一边摸德牧的脑袋,一边问串串“你阿爸呢?”
串串连“嗷”好几声,非常有戒备心地呲开牙。
“哦哦,这样啊。”裴燃假装听懂了,看了一会儿狗,权当醒神解困,随后起身找东西吃。
客居的一楼是开放式的餐厅及休息区,冰箱是空的,电都没插,但旁边堆了几箱饮用水。裴燃拧开瓶盖前还留心看了看生产日期,一边喝一边翻阅桌上的几本小册子,上面是瞻淇岛旅游指引,底下是民宿提供的相关服务及菜单明细,看起来已有许久没更新了。
餐厅推荐菜品是菠萝海鲜焗饭、酸辣柠檬虾和青木瓜沙拉,菜单是牛皮纸手绘的,充满南部岛屿的燠热气息。
裴燃拿着一会儿,翻开手机开了电源。
昨天刚刚通话过的原因,岑西霖没有再电话轰炸她,但给她发了一条短视频。
oui在里面简单弹奏了一段旋律,并用他那独有的忧郁的语调对着镜头说“裴,真希望你能亲自过来试琴,你绝对会爱上她的。这架琴发音非常清脆,颗粒强但不模糊,我尽力使她避免了无用的颤音,还调整了你喜欢的环绕效果。手机录制的音质不准确,哦,天哪,真希望你就在现场,如果你来维也纳,或者有什么其他的建议,尽快联系我,好吗?”
如果要裴燃自己说此刻对谁心怀愧疚,那么oui绝对是其中之一。她给这位兢兢业业的调音师回了一封长长的邮件,请求他的谅解,并给岑西霖发了一条信息,简短交代自己接下来的打算。
岑西霖没有立即回电使她相当意外,希望这不会是个太坏的选择,她安慰自己。
想事的时候听见汽车的引擎声,串串还在庭院嗷嗷直吠,裴燃心想可能是贺照群回来了,于是便穿上鞋往外走。
结果不是。
来者是一位年约四十的短发女士,以及一位看起来一米多一点点的小男孩。
裴燃几乎没有花费多少时间就将眼前的人跟记忆里的对上了。
“喻老师。”她向女士颔首问好。
喻文静是她小学的班主任,教数学,小个子,圆脸蛋,戴一副黑框眼镜十几年不变,性格温和,但很唠叨。
“……裴燃?”喻文静看起来很是惊喜,一开始还不太敢确定,眼睛瞪得圆圆地上看下看,最后激动得一把握住她的手,“真的是你,裴燃!”
裴燃念着她往日对自己的好,并不抗拒这份亲近。
喻文静言行之间都洋溢着欢喜“这可太多年没见了,好,都好,越大越漂亮了……你是受邀回来参加同学会的?我怎么没有收到消息?”
裴燃摇摇头,否认了。
喻文静察言观色,见她这样,也不追问,只拍了拍她的手道“回来看看就很好,岛上人少清静,权当回来歇息度假了。过几天是一中同学会,以前三班的学生约了聚一聚,你要是能出席,大家一定很高兴。”
裴燃微微笑着点点头,既不说去,也不说不去,自然而然地转了个话题“老师,您找贺照群?”
喻文静听她提及这名字,一拍脑袋,语气顿时变得慌乱起来“哎呀!你看我这记性,见到你太高兴,将正事都给忘了!我家老头今早不小心摔了一跤,现在还在医院躺着呢,我得赶过去看看,刚才我给照群打过电话,他说马上就回,本来我还想把这孩子托给他邻居,结果我看这边屋里像是有人在,还以为是他提早回来了呢,若你得闲,能不能拜托你先帮忙照看一下?”
裴燃看向旁边乖乖待着一声不吭的小家伙,没有迟疑,说“好”,然后将他牵到了自己身边。
小家伙并不抗拒,仰头看她一眼,又呆呆地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