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他们还没有意识到他们遭遇到的是某种生物。望远镜对外界的观察也依旧是苍茫云海,暗得像是身处某个巨大的山洞之中。
至于窗户所倒映的外界光景则全然是塔状云内茫茫一片的云雾,远处的大云只剩下一个个若有若无的轮廓,互相掩映,犹如叠嶂的群山。
等到大家都醒着的时候,他们便开始一起监查死或生号的高空下降。
顾川凝望云世界的深处,想要找到幽冥的界面,却只见到重重的云雾。
“有一件好事,也可能是坏事?”
当时,载弍说。
“什么事?”
“没有雪花,也没有碎片掉落物了。”
这是个怪异的现象,自从死或生号在幽冥中远航开始,就没有一天船壳上不会掉下些东西来的。
就在他们思考的时候,水车与水帆突然不再服从指挥,而是莫名其妙往塔状云外围突围。这个现象,让船内的乘客惊出一身冷汗。
好在只一会儿,水车与水帆就开始往另一个方向运动,远离了塔状云稀薄的边缘,但这种异常的举动始终没有停止。整个死或生号,就像原地转圈的爬虫,凝滞在半空中,晃晃悠悠,仿佛在抗拒某种压力。
水车与水帆所抗拒的压力,只有一种,那就是液体。
视野的受阻碍迫使他们选择登出死或生号,想要搞清楚死或生号发生了什么。
只是谁能料想,顾川打开排气室顶盖舱门的瞬间,带着腥臭味的无色的水,就从那缝隙里喷涌而下,好像再也止不住的水龙头。他顶着阻力,连忙把舱门关上。但水已经没过他的脚底,一直延伸到墙角,并堆起洁白的泡沫。
排气室不仅能排气,水也是可以排的。
排气室有侧室,是用于清理的房间。顾川把鞋子留在排气室内,光着脚丫在这个盥洗室内用热水反复洗涤自身,防止把不明液体带到死或生号内。等到洗涤完毕,湿润润的年轻人才披着布,从侧室离开。
他来到外部总观察室的时候,载弍已经对这种无色水进行了齿轮人方式的测量。
“我对这种液体进行了取样的蒸馏。”他说,“在水蒸发温度的界面上,取样液体丧失了百分之八十的质量,这大约可以认为其中含有百分之七十的水分。”
“那剩下百分之三十的质量呢?”
少年人摇晃着脑袋坐在望远镜的旁边,脑袋趴在双手上,而双手散漫地落在桌板上。
“很难说。”
载弍板着一张脸说:
“首先,里面可能含有一定量的幽冥物质,但很难说含量有多少。我旁敲侧击,测定其余物质的含量约占据百分之二十五左右,那么幽冥物质的含量应该是低于百分之五的。”
幽冥物质的蒸发点并不确定,齿轮人在因为解答城事变发生召回以前都没有测出来。在高温时,自不多说,幽冥物质会发生蒸发。但低温时,它也会腾出氤氲的烟雾。
顾川对此一清二楚。
“那百分之二十五的其他物质又是什么?”
“很复杂。”
载弍说。
用顾川的地球话术来说,主体是以各类无机盐为主的电解质,剩余的则是蛋白、糖分,还有脂类。
在齿轮人的语言体系中,后三类被统归为非齿轮之动物的组织。
载弍对于含于无色液体中的动物组织的判断是依靠对高温蒸发后的气温分析。动物组织燃烧后所发出的味道,类似于烧焦的羽毛,这是载弍曾经闻过的。
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倾入死或生号的水中在加热后会有烧焦的动物组织的味道。
“我以为这些水里,可能曾有动物的尸体……”
“如果是尸体的话,应该是不新鲜的吧。”
初云对他们的生物学知识算是懂个一半。她站在一侧,平静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确实如此。”
载弍艰难地答道。
窗外朦胧的雾里,倒映出抬头转首的顾川的面庞。他看着雾里自己失真的面庞,想了好一会儿。
原本意识不到的时候,雾不过是雾而已。
如今意识得到的时候,他在看外面雾,就觉得隔了一层水幕,以致于雾的飘动再不自然与正常。
他转过头来,望向外部观察总室的众人,说:
“那么,我们会不会是在一个充满液体的动物的体内?”
三人目目相觑。
打破寂静的是蛋蛋先生。这颗刚刚睡醒的水煮蛋便乘着它的睡箱,不慌不忙地君临外部观察总室。等顾川言简意赅地描述了现状后,它便以王者的姿态抬起脑袋,瞪着小眼睛,惊讶地说:
“你的想法倒是挺妙的。那这个动物可真够大的了……那我在这个生物体内,我算不算是已经被吃掉了?”
“这……”
少年人笑了起来:
“这恐怕不能算吧。你还没有被消化呢?你又没死!要不,你自个儿出去看看?”
稀里糊涂的蛋蛋先生还没搞清楚全部的情况,就傻乐地答应了少年人的要求,莫名成为了向外勘测的人选之一。
这次是水中的活计,顾川决定再次亲自上场。
蛋蛋先生自称它在水中可以灵活地运动。它不似开玩笑地、严肃地说道:
“你别看我这一身如此丰满,其实我是位很轻盈纤细的绅士。我在水中,是可以浮起来的!我在水中非常灵活!”
自然的、一心想被吃掉得以善死的它,连防护设备也不要。
顾川照例地穿上齿轮人的防护服,绑上安全绳,甚至连了根通气的气密橡胶管——齿轮人意外地也有橡胶——就抱着这颗蛋一起来到排气室。
这次,他们做好了准备,先是打开舱门向排气室里放水,放到水势平缓,估摸着水压也差不多的时候,两个人便一跃出舱,来到死或生号的表面了。
死或生号确是被这一水体包围了。
柔和的水浸过他们的全身,而少年人便在水中蹬腿飞流。
水的运动是不快的,而是缓慢的,悠悠的荡漾,让他想起了日照村的小河。他展开臂膀,感受到一种细微的压力推动水花,在他的身边鼓荡。
然后他一踢脚,便游到了更高的位置,像是一条自由的小鱼。
船里,载弍和初云都站在玻璃墙的旁边,凝望外边的人影。
载弍问:
“你们出生的地方,有很多水,是吗?”
那时,顾川游得更高了。初云就抬起眼睛,目光紧紧追着他。齿轮人侧目,好像从她的眼中读到了一种纯然无暇的探求,这种探求让齿轮人感到困惑。初云好一会儿才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