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欢快了。水车与水帆在无边际的水中伸直了自己的身体,开始带着它们背上的船一起挣扎。而船一路上浮,翻起数不清的泡沫与昏暗的浪,直至水的中央。
而原本站在船上的石中人没有几个能在短时间内飞奔数百上千米,只能眼睁睁看着头顶水滴的落下,任由自己的身体没入浪里,被水包围。干燥世界的居民已经忘却了他们的先祖或者他们自己就曾经拥抱过的河流海洋,他们在水中疯狂地扑打,在惊慌中不顾死活地想要跃出水面。
这来自幽冥的海则只是继续托举它最爱的能发光的船,往前移动。水不是静止的,水是流动的,聚成一团的水,在琼丘,和聚成一团的土一样,都能起飞。
石砾在它的周围慢悠悠地旋转,像是一片灰蒙蒙的烟雾。海面的水珠被石中人弹起,不时会迸入阳光的底下。周遭的气压被海压低,吹起飒飒的风响。
船动荡了好一会儿,才重回静谧。
梦生的心灵依旧懵懂而纯澈。少年人拍了拍窗,窗外的梦生则继续扑了扑水。
子母物质的震动已然回复到无序的状态。船中的少年人用望远镜看向天方遥远的一角。那里有一块没什么特点的不规则陆地。陆地上长满了紫草,紫草里有两个小点,是载弍和浮在他身边的小齿轮机。
“你们是什么时候逃出来的呀?”
他在确认伙伴位置的同时,自言自语道。
狮子平静地等待先行救援的梦生载着船来到这里。尽管距离遥远,但载弍能猜到这时顾川的疑惑。它同样自言自语道:
“一切都很漫长。”
并且,基于这段时间的经历,他认为现在的琼丘的情况,可能即将要比他所熟知的解答城变故更为可怕。
黑长老龙被刺重创的消息很快就传到了布紫,而那时,异龙残党早已对布紫平叛军取得全面胜利。随之,天挺与天满与另一受创的长老龙的教军和征召军合流,直接发动全面叛乱。他们当即组成统一部队,准备进犯火路边境,剑指悬圃。
异龙们得到了各地村民的拥护,被驱逐出悬圃的异龙能够借此回归族系自然欢呼。属于人系的村民则认为接受异龙的领导是天经地义。人系的能力与异龙不同,他们可以使用更精巧的武器,可以承担大批量的挖掘、地底建筑、或者破坏地底建筑的工作。随着叛乱范围的进一步扩大,优秀的人才也自动地涌现了。
也就是那时,载弍对于那条蛇样的天挺侯来讲,彻底失去了价值。
他虽然为蛇做过一些工作,但并不关键。等到有人可以替换后,就自然而然被遣返圆柱形岛,重新与其他的探索客作伴。
探索客们接着交流他们在各种太阳底下的事情,而他则从蛇的口中听闻悬圃的事。蛇觐见了长老龙,随后,在离开前对他说:
“也许你和你的同伴可以从容离开的日子不远了。”
载弍便顺从蛇的、露出了点期冀的表情来。
蛇心满意足地奔赴前线。
狮子则落在原地,静静感受他藏在身体齿轮缝隙里正在有规律震动的子母物质。
这一信号是年轻人回不来的意思。
载弍在洞穴的黑暗里静静地歇息了。
据点内部,人员三换,没有任何薄弱的时机。载弍被要求承担清扫的任务。他乖乖地做了,然后他从地面上看到些痕迹来。这些痕迹,在发光石环境下根本看不到,只能用手触摸。
这些岩石上的痕迹存在于多个外乡人被安置的房间中,他用手触摸了下,是别种的语言。载弍理解不了。
但有一个部分他好像是能理解的。
那是整个地下村落的路线图。
载弍就知道这群兽皮人、榴莲人、没有毛的肉做的人或者其他什么样子的接近人形的人在商量什么了。
他默默清扫,同时小心地在他们的路线图里,加进了自己所在的房间。
第二天,小个子寻水就找他来聊天了。
探索客们的数量已经不再增多,琼丘的硝烟气息劝退了幽冥以外所有方向的探索客。而幽冥数百代未必有一代能有一次动静。
而困在这里的探索客面色皆如土色。寻水满头满脸都是伤痕,走起路来也是踉踉跄跄。他说的是琼丘语,却做了许多重暗喻,把逃走说成吃饭,把路线讲成日峡的餐点,和载弍开始讲自己故乡的美食,又讲:
“你到外面去怎么又回来了?还留在这儿了。”
“没用处了就回来了。”
载弍说。
寻水闻言叹息,拍了拍载弍的肩膀。他说这里主要的青壮年已经转移了。留下的只有银长老龙、照顾银长老龙的几位教军,其余的都是老弱病残。老弱病残没有军事训练,脑子混混沌沌,说话都说不清,自然不可能对他们的行为处处留意。
因此,胆大的逃犯便升起些脱狱的想法来。
这群探索客能跋山涉水来到琼丘,哪个能是没点本事的?只是探索客们先前惧怕诸异龙心灵语的威力,不敢轻掠锋芒罢了。
如今异龙不在,他们都是敢冒险的。
统一在一起的逃犯们并不准备走大路,而是要自己挖出一条小的隧道通往外头。路线图其实不是路线图,而是障碍示警图。这是他们害怕把自己的小道挖通道大路上。
至于通往外头以后该怎么做,逃犯们就没有个统一说法。有的人准备奔赴悬圃,专注于琼丘的旅行。有的没仔细想过,只是忍受不了处处受人制约的生活,他们有他们自己的憧憬。
而有的则目标明确,譬如寻水,是为了寻求一个能够接纳他和他的族人的水草丰茂之地。
再譬如新加入他们的载弍,单纯是为了和顾川汇合而已。
等到载弍加入后,他们已经做好万全准备了。
逃跑的当日,他们甚至有些浪漫的心情,彼此之间感觉都亲如兄弟,互相拥抱、亲吻,热泪盈眶,有的还决定从此往后结为同伴、一起行动了。
但是他们犯了两个致命的错误。
第一是挖掘隧道的行为,使得地下村庄内部的重心发生了转移。这一点转移常人感知不到,都是接近漂浮的状态。只是那时,还有一只……唯一的一只可怕的、敏锐的存在。
受创的银长老龙对此一清二楚。
世间一切细微的变化,只要落在它的身上,它就一定晓得。
第二个错误,逃犯们早意识得到但没法子的。在圆柱形岛附近的陆地有一个满满当当都是人的军营。
“可成年人不是都已经奔赴了战场吗?”
晨光中的紫草犹如一片绚烂的汪洋。汪洋的头顶是兵员举起的威吓的旗帜。
寻水一边跑,一边失措地说:
“不是还有儿童吗?大家伙。”
“确实。”
前一个错误叫他们被暴露,而后一个错误则使他们低估了留驻人员的力量。在他们出逃的夜晚,童子军与他们展开了一场凶猛的追逐战。
为了获得更多的筹码,残党的兵营早已征召了邻近村落的儿童作为预备军队进行训练,训练内容主要是工程,但也有斗殴。那群受过教军训练的儿童行动起来甚至要比成年人更为轻便,利用悬索在陆地与陆地之间移动,飞也似的迅猛。同伴受伤了,他们居然不害怕。但若是有逃犯受伤或致死了,一定会有大吼大叫狂喜踊跃的家伙。
探索客见惯了凶悍的人系,习以为常。在原始的部族中,全民皆兵不是妄言,非如此,不能在兽群底下存活。他们在紫草中逃窜时只恨自己没估量到这一点。
但齿轮人的社会里不是这样的。
纠缠到了后头,原本说是亲如兄弟的只想跑得更往前一点,原本互相吹捧互相干得好的,已大声地互相辱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