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离散风层更下的便是悬圃所在的平流风层,理论上,恐怕就是这太极世界的陆地所能抵达的最高点。在年轻人的想象中,应该也就只有琼丘的陆地能够抵达这地上数万米甚至十数万米开外的超高空。
倘若不是悬圃陆地能够自然飞升,纵然是最有力的鸟儿也绝对无法企及这一幽远的青冥。
平流风层的温度较之地面呈现上热下冷的特点,风向稳定,是空航的好地方。
数天后,旅行者们的船与水就漂浮在平流风层往外,太阳在那时已经升到了极高点,即将跨过顶端,在人们的视角中往下坠落。
少年人猜测那是太极的日月偏向于世界一侧,与地表每个切面所指向的中心并不重合的缘故。
这个世界不是一个完美的球体,他猜测是个复杂的类旋转椭圆体的形状。太阳并不在这个椭圆的中心,地表也绝非始终静止不动。
稍早一点的时候,旅行者们回到了死或生号附近。当时,千仞省在陆地飞升的变故后变为一片荒地,石中人们离去的同时,好像有人特意安排没有回收死或生号,旅行者也乐得简单。
载弍收集物资的同时稍微维修死或生号的表面,顾川则花费了不小的功夫找回了梦生。
梦生此前被龙战舰撞为了无数水的碎片,相当于人脱了好几层皮,又卸去了手脚,只留下一小团承载记忆的必要体积的异质液体,但只要有这一些异质液体,就可以再度换水重生。
顾川不知道他找回的梦生还是不是原来的梦生……也许已经变得不一样了。但在幽冥时奠定的联系依旧在。
等到梦生稍大一点,重新载起船。他们便决定彻底地离开了。
当时,顾川决意再不沾地面的任何一寸,坚决要从平流分层飞跃环绕世界的最后一段距离。载弍没有反对,他们就先依靠琼丘的特异升入平流风层,随后就在平流风层中往顾川记忆中的日照河畔行进。
上午时分的琼丘没有多少云雾。但等太阳跨入高处后,正午时分的平流风层却有若有若无的水气在这穹苍与尘埃凝结,使整个平流分层在日光下飘着茫茫多的雨点,像极了一片水雾,又好比稀薄散开了的云。
从平流风层俯瞰,地面只剩下一些山海的简易的轮廓,看不清具体的细节,但也没有缩成反光的线段或小点。
“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寻水所说的日峡应该就在我们的底下了。”
少年人望着底下起伏巍峨的群山,想道。
那群目的更积极的探索客所要前往的世界一定会比他所要走的路线更加宽阔。而他并不准备在日峡停留,物资是足够的,浩荡的天风也足以将梦生水母送往日照大河的方向。
这样,死或生号便度过了有史以来最平静的日子。
快乐的、吵闹的生活已经结束了。
船里只剩下狮子与少年人。
他们的日常生活变得寡淡无味。原本发明的桌面游戏,已经成为箱子里的垃圾。而曾经有色有味的大家一起的清洁打扫,也只剩下载弍一个齿轮人在做。寂静的水与船,像是埋在天空中流浪的坟墓。
顾川几乎什么都不想做,只想等到回归落日城的日子。环球以后再度见到的落日城的样子是现在他所最关心的内容。现在的他并不害怕落日城的军队。心灵语对人系具有压倒性的威力。
幽冥的奇异生物·梦生与齿轮人的结晶·死或生号也都是他有力的依仗。
只是想到落日城,他就想到冕下,也就想到初云。
他连忙摇了摇头,强迫自己不再想初云的事情,转而思索起自己曾经儿时的玩伴,还有母亲,还有邻居家的大人。死或生号的室内发着冰冷的钢铁的味道。他却陷入了一种恍惚中,好像自己闻到了金穗的香。
他想起了村子边上清冽的大水,也想起了木屋边上绿意满墙的爬山藤,想起了玻璃窗,也想起了第一次遇到城里来的商队的下午,还有自己所制造的世界上最早的冰。
随之,他就想到一个可怖的问题:
“他们还在不在呢?”
他低下头,在关上门的屋子里,独对开阔的窗户与窗外炎炎的烈日、烈日下明亮的天地,陷入了凝思。
载弍在门外,倾听门内的声音。他这段时间要么在修缮自己的身体,要么就是在做探索发现的记录。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才发现年轻人已经好几天没有出门了。
这让他感到担忧。
他正要敲门,门自己开了。
屋子里很乱。
“有什么事情吗?”
少年站在门边上说,虹彩的鳞片已从他的左手蔓延到脖子的部位。载弍瞥了一眼他的手心。他藏有绌流的手心呈出一种纤维化的、犹如烧伤般的症状。这种身体情况其实不该在天空孤立地旅行,应该是要找人一起探索治疗的。
可惜的是琼丘的战乱驱逐了他们,而少年人一心在落日城,也不想落到日峡再做尝试。
载弍心里难过地想,但表面上只说:
“我想把你的发现总结下来,交予后来的人。”
顾川强打起精神,笑道:
“这是个不错的主意。我还有许多想法,也想告诉你。”
载弍的担忧落下了地,他发现年轻人的精神状态尚可,他说:
“那就去外部观察总室吧。我的装置在那里,我基本也只在那里栖息了。”
年轻人点了点头。
载弍走到前头,拉开了门。光明干净的外部观察总室便显露在顾川的眼中。室内光洁如新,他们坐在桌子的两侧。顾川看到有很多零件箱:
“这是做什么用?”
载弍轻描淡写地说道:
“在修地井那时留下的伤。”
少年人讷讷地点了点头,便与狮子重新交谈起他的所见所闻,与他的猜想。载弍在一边默默地记,偶尔提出几个疑惑来:
“也就是说,你认为世界是在缓慢的旋转之中的?曾经是落日的世界,其实只要度过足够漫长的时间,纵然不发生移动,纵然只是身在原地,只要度过足够长的岁月,也能见到太阳落到极接近地表的地方,接着,月亮便会从那一侧升起吗?”
少年人坐在一边,说道:
“是的,时间在变化,也会随着空间距离的拉长,而加快流逝。这或许可以称之为尺缩效应。我们静止地、呆在原地会度过一周的时间,但如果我们是运动起来向外的,它则会度过比一周长得多的时间,时间在移动之中发生了膨胀。”
简直就像是地球上所讲的双生子佯谬。
载弍的手在更换以后已不再灵活。战斗的用具只能勉强执针在玻璃书上铭刻文字。听完年轻人的话,这齿轮人惊惑不定,好一会儿颤了颤身子才问道:
“所以,你推论落日城的未来,就是我们齿轮人的世界,而我们齿轮人世界的遥远未来则是幽冥和大火?而幽冥和大火的未来,则是、则是……琼丘的群陆吗?”
顾川默不作声,只是点了点头。
“可是,以我族为例。”载弍说道,“虽然我们的活动范围只占据了大荒的很小的一部分。但我们并没有感知这么剧烈的时间膨胀现象呀!前往山脉的齿轮人回来的时候,它的感知也没有出现……”
望着窗外的顾川转过头来,冷静地道出一个古老的齿轮人所发现的现象:
“永恒钟的计数出现了误差,不是吗?也许,永恒钟的误差不是因为永恒钟出错了……而是因为时间真的走快了呢?”
至于齿轮人在永恒钟以外的计数,误差就更多到不可理喻了。
今天的载弍意外地迟钝。他思索了好一会儿,才恍惚地问道:
“那这种膨胀岂不是没有一点线索吗?”
“首先,我不能确认是不是真的存在这一时间膨胀现象,也许其实是不存在的……只是我的猜测。”顾川留有余地地讲道,“假如存在,我怀疑它和陆地的曲率有关。”
“曲率……?”
“也就是陆地的弯曲的程度。群山的弯曲是严重的,幽冥的弯曲按照指南针的指示,更是严重到无以复加……相反,落日河畔,沙漠化的大荒或者纵向的悬圃,这种弯曲的程度可能不明显。”
顾川看到载弍还在书写,他顿了顿,又说:
“你不用信我,我只是在瞎想而已。”
“没事的,很多古老的学说都被证明为虚假的想象。”载弍伏案,讲,“但可以记下来,作为后来人的参考。”
载弍刻完这些后,又问:
“你要回到你的家乡,你觉得现在你的家乡会是什么样的?”
顾川沉默了,他侧过目光,望向了窗外的无穷远处。阳光明快地洒在空中的水上,遥远的青天好像有飘荡着的云。
那一片大水,那一片的人系等到他到达后,会是什么样的呢?
他对答案感到了恐惧。
“有很多种可能……我不知道。”
“你觉得时间是种弯曲……”载弍讲,“也许弯曲了一圈,一切都会回到原本的地方,就像圆一样……会不会,你回去的时候所见到的河畔,其实仅仅度过了你的‘体感时间’,没有走过千年万年呢?”
少年人怔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