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事情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照他从雅莱丽伽那儿听来的意思,不老者们的煞星二人组在许多紧要关头还真算得上是亲密合作,可周温行和方序嘛……他想象不出来。也许这两人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朋友。上次周温行提起方序的时候就一点不见伤心。在那糖城附近的喷泉边,在浑浊幽暗的绛紫暮色中,此人告知他是方序在梨海市杀了周妤。</p>
其实这并不是他做的唯一一件事。这不过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就像姬寻为那些鸿沟下的居民们所做的一样。只不过在梨海市,在这一整个绕圈旋转的石头球体上,没有什么不老者需要料理,因此方序只是创造了一个都市怪谈。罗彬瀚觉得自己本该注意到的,假如现在把时间回拨,回到荆璜尚未出现,而他也没有从周雨的书架里发现那些不该有的笔记的时刻,事情本可以变得不同。不是说他们还有机会救周妤,可他们本有可能找到方序的。当然,在那个时候找到方序可能压根就算不上是件好事。但他们本可能会亲眼见到方序这个人的。</p>
这个机会曾经出现过,只可惜稍纵即逝,就像自驾旅游时穿过一片茂密而偏僻的林子,稍不留神就错过了那条被繁枝密叶遮蔽起来的狭窄弯道。在那之后旅途就注定远离正轨,也许在十几公里以后才找着一个掉头改道的机会,也许就一路开进了汪洋大海里。</p>
在三年以前的某个日子,罗彬瀚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他不记得是怎么听来的,反正不是寻人电话就是酒席上的醉话。仿佛有人曾跟他说也许周妤是被传销组织绑架了。就在旧工业园那儿正闹着类似的流言,气功热或者命数大师什么的。有那么些风向被警方嗅出来了,有那么些难辨真假的奇谈怪事和叫人心存疑窦的事故,然而最终并没查出什么确切的东西。那里本来就很乱,人员流动频繁,要是周妤被那儿的人绑架了……</p>
罗彬瀚不记得是谁跟自己这么说的了。可是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在直接或间接地听取了上千个“热心人提供的线索”后,他对人们的想象力大大地宽容了,他甚至真的试着去追踪几个最可笑的线索(包括突发失忆和失足掉进下水道)。在这过程中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一边用最诚恳的声色向线索提供人表示感激,一边在脑袋里幻想一张写满了这些浪费他时间和精力的假线索的纸条,把它狠狠地揉皱撕碎,扔进那些他托人去查看过的下水道里。</p>
那时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连装出一副为周妤担心的样子都费劲。实际上他当时心想这是纯粹的胡扯。气功热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玄学大师或者风水高人或许在某些圈子里还吃得开,可至少南明光从未把这种事当真。真他妈是见鬼,据说这老东西年轻时差一点就去搞实验物理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周妤不可能是被一群工业园里的气功爱好者绑架了,当时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支持这点:周妤是在从周雨家回她自己家的路线上失踪的,和去工业园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她总不可能绕开所有的道路监控出现在那儿;他(或者该说他的家族)在警方那儿消息灵通,绝不可能对一个敢绑架本地人的犯罪团伙毫不知情;周妤自己就不是那种人。最后这点很难向外人解释,可它其实才是最有力的。周妤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天真小丫头,能被见鬼的气功热爱好者骗走。</p>
于是他没有理会这个说法。他完完全全把这些都市怪谈丢在脑后,而是去打听人口拐卖,或是那些曾经在市内有犯罪前科的人。最后他不得不对周雨承认这些都是无用功。我们得换换思路,他说,这里头肯定有点我们想不到的怪事。他是这么说的,可当时他琢磨的念头和气功热没有半点关系。那天晚上他和周雨一起去了周妤的家。一栋位于郊区的别墅,正是他曾威胁要把罗嘉扬丢去住的地方。在那栋曾经属于周妤父亲的屋子里,他们开始翻阅屋主人最奇特的藏书,试图从那些似是而非,部分熟悉却总是扭曲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里找到答案。</p>
就当时的情况和常识而言,这种行动很蠢。他们竟然指望能从一堆放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旧书里找到一个近期失踪者的下落。这就是在现实里处处碰壁后的绝望之举。他想的是既然他们找不到周妤在消失前的行踪轨迹,那就只好先沿着她,或者说这个家族的思想世界走一走,看看里头是否藏着某些触发意外的秘密——他永远不会真的对周雨这么说,但他当时隐约想着的是某些遗传性的精神疾病。他这么猜是因为周妤的父亲也是个怪僻的人。</p>
在那栋四野寂静,冷清得足以叫罗嘉扬发疯的房子里,这对画家父女我行我素地过着日子。他们和马尔科姆又是不同的,对于集市、歌舞、美食、节庆或异国风情都毫无热情,却安于过一种冷冰冰的,如同哥特中角色的生活。罗彬瀚只见过周妤的父亲一两次,只觉得他苍老的程度要比自己和周雨的父亲都明显。道道皱纹如刀刻般深入额头与脖颈,脸上总是一股阴郁无望的神色,使他出现的地方总要先静上几秒。好在这个人很少出现,即便女儿的朋友登门拜访,他也不过在客厅里露面一两分钟,随即就把自己关进画室里。直到他病逝的那一天,罗彬瀚还是不大了解这个人。</p>
有这样一个父亲对子女来说可算不上幸事。不过,就和周雨一样,周妤似乎也不为她的家庭状况烦恼,也没有表现出受影响的样子,照样只是她自己。她母亲的状况则完全是一个谜,从罗彬瀚认识她那天起就从没出现过。死了?或是出走了?他不知道。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栋别墅里只有梦魇般虚幻的故事,一些是以画作的形式,一些则是书籍和文字。有个故事颇具代表性,让他在见到陈薇后也常常想起来:嫦娥奔月,但她盗药不是因为好奇或贪婪,而是因为后羿是一个想要长生不死的暴君。</p>
一个五十岁的画家竟然把这类变种传说收集了一屋子,这难道不是某种疯狂心理的体现吗?罗彬瀚坚持着读了一部分藏书,怀疑这些内容是否会影响周妤的精神。他甚至想到有些人在结婚前会突然表现出极大的恐慌,或者艺术家的工作会激发出妄想症(当然这些猜测他一个也没和周雨说)。他什么都猜了,却没注意到周雨埋头读那些怪书时是何等专注。他忘了周雨没有那么多人情和社会渠道,而且周雨的心情也比他要绝望得多。或许正是那时候周雨从哪本书里找到了那些扯淡的招鬼之术。他在想精神病而周雨在想鬼魂。不过他们都错了,错过了那条不起眼的转弯道,跟杀死周妤的凶手失之交臂。</p>
如果把时间回拨到那天,让他试试另一条转弯道,事情又会怎么样呢?在同样离奇荒诞的两种选择里,假如他没有陪着周雨去那栋失去主人的别墅里翻箱倒柜,而是走向工业园区,打听那个所谓的气功热组织——他依然救不了周妤,他估计,那时周妤早就死了。可他是很有可能找见凶手的。沿着那条在夜晚散发出刺鼻焦臭的污水河,穿过笼罩在黄绿色光晕里的沥青马路,他会看到一个个鬼祟人影在夜晚游荡。有的是窃贼,有的要去寻些不能见光的乐子,还有的满怀狐疑或恐惧,怀揣着种种可怕或可笑的幻想。在这最后的一种人里,蔡绩是运气很差的一个。</p>
(本章完)</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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