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管理这座城市以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仪式大致可以分为六种,分别是水、镜、影、乐、角、林——具体的仪式方法就不说了,因为其中大部分已经被我废除,你也没有必要再去知道。但不论是哪一种,参与仪式的人都有很高的死亡风险。”</p>
办公室角落的电水壶发出跳闸时的弹动声,院长在两个玻璃杯里倒上热水,然后从笔架上拿起一包不明冲剂,把它兑进其中一只玻璃杯中。蔡绩提心吊胆地看着杯中液体逐渐变成泥浆般污浊的棕黑色。</p>
“喝吗?”</p>
“这是什么?”</p>
“速溶黑咖啡。”</p>
蔡绩松了口气,但还是赶紧摇头。院长仿佛不甘心似地补充了一句:“嫌苦的话可以加糖。”</p>
“不用……我喝不惯这个。”</p>
“那茶叶呢?有什么偏好吗?”</p>
“都可以。”</p>
院长起身走向对面的立柜,从底层的抽屉里找出茶叶。直到盯着茶叶在热水中上下翻飞,蔡绩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p>
“那个……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吧?”</p>
“虽然不是绝对的情况,你姑且就这么理解吧:如果是现世的人落到这里,这个人在现世的身躯即便没有毁灭,意识也无法自主醒来。要是能被精心照顾的话,或许能做几十年的植物人也说不定。”</p>
院长的回答轻描淡写,蔡绩却从中听出了另一种意思。</p>
“除了现世以外,还有其他地方的人会落到这里来吗?”</p>
“你是想说山愿之子的世界吧?”</p>
蔡绩支吾了两声,莫名不好意思起来。院长却只是平淡地问:“你看过我给你的那本笔记了吗?”</p>
“啊……”</p>
“还是说,只顾着切玻璃了?”</p>
蔡绩连忙说自己已经看完了。可是当院长问他有什么想法时,他只能茫然地摇摇头。对于那些剪报似的零碎消息,他确实也勉强读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至于笔记最后一页的手写留言,也不过是段没头没尾的话,显然不是写给他的。</p>
院长抬起了眉毛:“留言?”</p>
“笔记最后一页上的,写着什么什么反应,还有什么肉熟不熟的。”</p>
院长突然不说话了,只顾低头喝着杯里的咖啡。蔡绩不知所措地望着她。</p>
“……你不用管那个,大概是别的家伙写上去的。”</p>
“啊?”</p>
“先前,有个不安分的家伙在医院里到处捣乱,多半是那个时候偷偷在我的笔记上写了东西,我也没有时间仔细检查。你就把那一页直接撕掉吧。”</p>
蔡绩连忙答应了。他想起了不久前那场毁掉了走廊大部分窗户的暴风雨,还有近来日益增加的病人。这一切是不是和院长嘴里的那个捣乱者有关系呢?他虽然有心想问,却因为院长周身散发的氛围而又把话吞了回去。还没等他想到更好的打探方式,院长就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p>
“在所有关于阴间、地府、地狱的故事,死后的人是不会再变老的,对吧?无论死时处于什么年龄,死后的意识都不会再发展变化。正因如此,婴灵、小鬼、鬼新娘之类的传说才能成立,否则的话,它们也会随着时间而长大或衰老,不可能呈现死时的状态了。”</p>
“好像……是这样。”</p>
“那么,你在这里见到过孕妇或婴儿吗?”</p>
蔡绩愣愣地回想起来,然后逐渐感到了困惑。</p>
“大概是看到过的吧?而且,只要你仔细看过我给你的笔记就会明白这个问题,这里不但有已经存在的孕妇和婴儿,甚至还有正在运行的产科医院。换句话说,的确有着分娩的行为在发生。能够想象这样奇怪的情形吗?在现世中的孕妇确实可能会意外亡故,连同体内的胎儿也一并丧命,但是魂魄落到这里以后反而将孩子生了出来,甚至会长到足以思考的岁数。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城市里诞生出来的究竟算什么呢?如果在这里诞生的婴儿也可以长到成人状态,这里还能够算是阴世吗?”</p>
蔡绩呆呆地看着茶叶在杯子里漂浮。院长把热茶滚烫的杯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也放到桌子上。</p>
“所以,这个地方不能够完全视为阴间鬼城去理解。对于在现世里死亡的人,这里确实可以算作阴世,但对于创造了这里,还有被这里所创造的人来说,这里就只是梦乡而已。以现世为原型所编织的舞台,即便是死者也要按照生时的状态去表演,无法知觉自身的真态。遵从这样的法则,在这里的人不吃饭也会感到饥饿,不睡觉就会困乏,对寒暑冷热的体验都全都和生时一样——除非他们能够洞穿这里的本质。如果你刚才想问为什么死后的人还要吃饭喝茶,这就是答案。上次你想要跳楼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有我在这里,你是不会轻易从这座城市里脱落的,但痛觉却不会被豁免。要是跳下去的话……我也说不好,现世的人痛到那个程度以前就会晕厥或死亡了,不过你说不定还能叫嚷很久呢。目前我在这方面的实例掌握得很少,所以也没有机会做定量研究。”</p>
说到最后,院长脸上流露出一种遐想的神情。她那不自觉挂上的松弛微笑,油然表现的向往与遗憾,在蔡绩看来活脱脱就是修罗夜叉的恶态。</p>
“先不说这个了。像饮食起居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以后自己就能弄明白。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最需要理解的是自己进入这里的方法。”</p>
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扫而空,她抓起那把插在皮袋里的小刀,把它重新展示在蔡绩面前。</p>
“这个东西的名字叫作‘穿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你自己也大致体验过了。在这座城市里,这个东西只能切开特定类型的材质,也就是玻璃、镜子、冰块、水晶……之所以只能是切开,是因为背后没有能够打开的门扉。但是,换成在现世就不一样了。拿到那边去的话,平时只是普通的小刀,一旦配合相应的仪式,就可以作为打开门扉的钥匙使用。”</p>
“……钥匙?”</p>
“活人是可以进入这里的。不仅仅是意识的进入,要是有这种钥匙的话,身体也可以进来。不过能不能回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把钥匙在这里无法使用。这是它的第一个功能。至于第二个……这把刀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伤不了人的。就算是能像切玻璃一样切入眼睛,实际伤害上也和细铁棍没有区别。就是因为这样,我一直没有太慎重地收藏起来。如果知道你和护士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地步,我是无论如何都会把它锁好的。”</p>
听到这里,蔡绩立刻想要为自己同护士的关系辩解两句——他完全是被那个贪玩又爱偷懒的护士利用了,可不能平白被当作同伙——院长挥了挥皮袋子,让他不必再说下去。</p>
“不可能是你拿的。除我以外的人想进入这里,一定要有钥匙才行。但是话说回来,这里的员工可没有医疗法律限制,也不会真正在乎你这类病人的死活。自己的安危只有你自己能够负责而已。所以下次再碰见奇怪的东西,至少要问过我再行动。”</p>
蔡绩满口答应了。院长看看他的脸,又低下头看着他的脚边。蔡绩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只是双很普通的宽头运动鞋而已。自从他经常下楼去庭院以后,护士就给他带来了户外活动的衣服。早已经穿了很长时间,总不至于突然就坏了。</p>
“……在六种类型的仪式中,有两种进入这里的方法,可行性是最高的。相比起只有特定人能做的‘影之仪式’和‘乐之仪式’,以及必须排除外部观察者的‘角之仪式’和‘林之仪式’,使用‘镜’和‘水’要容易多。不仅仅是仪式场地的布置,还有对协助者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参与仪式的人数。只有这两种类型的仪式能够允许复数个参与者同时进行,而且场地也可以反复使用。所以,你就是被这两种仪式之一送到这里来的。”</p>
翻转的镜光一层层展开,从记忆深处逐渐跳跃至眼前。他想起了白色的河水,可是在看见白色的河水以前,那条长长的黑色通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在封闭的镜室之中,明明无路可去,眼中却看见了无限延伸出去的幽井。他使劲睁大眼睛,院长苍白的面孔如漂浮在一层雾气外。她的嘴唇翕动着,也像是隔着镜子说话。</p>
“……有一个问题。无论是哪种方法,进入这里的人都会忘却来历——所谓的忘川水就是指类似的情况吧。有这种进入前的控制机制,即便把人送进来也无法实施下一步。要突破这种控制机制,如果不去设法保留记忆的话,就要另外建立引导机制,确保失去记忆的人也会按照预定目标去行动。至于具体的方法……你还好吗?”</p>
大概注意到他的魂不守舍,院长停下话头,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那视线好像使他的身躯变得沉重起来,一下子就从漂浮状态坠落回坚实的地面。</p>
不要再去想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害怕还是悔恨,都已经抓不住了。世界之外的寻道者和他没有关系,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眼前砖缝里的灰尘。</p>
“真的没事吗?”院长又问道,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p>
“我,没事。”</p>
“实在不舒服就先坐下吧,不必觉得丢脸。之前陆续收容过几个和你类似的病人,在谈到进入这里的记忆时都有很强的应激反应,直接休克晕厥的也不是没有。在这点上,你的表现算是很出乎我意料了。”</p>
听到这话,本来想硬撑着的蔡绩终于倒在了院长让出来的座位上。</p>
“我记得工厂里有很多镜子……镜子的长廊……”</p>
言语一旦脱口,就像是洪水决堤那样完全失控了。他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脑袋里还没想清楚,笨拙的声音就自己从嗓子里钻了出来。</p>
“镜子里的井……掉下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跟我在我说话……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还有黑色的水,我融化在了里面……还有……”</p>
还有很多人。他心里想这么说。可是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任何人,镜中的幽井也好,影子般浓重的黑水也好,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人待在那里。然而,记忆之门骤然打开后,从胸膛里涌出的绝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心情。那连绵不断的痛苦,那永无止尽的怨声,就像有千万个人和他一起嚎哭。</p>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p>
院长半靠着桌角,站在他两米开外的地方。她的脑袋早已转向另一边,正对着紧闭的房门,不知道是在想自己的心事,还是为了不去看蔡绩擦眼睛。直到蔡绩终于能够抬起头见人时,她才微微挪动了身体。</p>
“在山愿之子寻找礼剑的极西之地,流传着一种关于‘影子血’的传说。据说拥有这种血统的生物可以在虚实之间穿行。进入这里的‘影之仪式’就是专门为这类人准备的。而如果真的遵从‘影之仪式’的流程,进入这里也同样会丧失记忆,也就保证了秩序不会被破坏。但是,这种血还有另一个特性,就是能听取失落的声音。”</p>
“失落的……声音?”</p>
“嗯,该怎么说呢?你应该也听过一些关于影子的鬼故事吧?人死之前,影子就会先行离开。虽然在我们这里只是都市传说的程度,在极西之地却是常识性的现象——所有过去发生的事与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没有被山川河流记录下来,就会沉落到真实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去,成为失落记录的一部分。有些天赋异禀者能够看见,或是听见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成为了通晓古今阴阳之人。而对于影子血的拥有者来说,他们不但可以听见那个地方,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可以直接去往那个地方。”</p>
“……为什么他们能去?”</p>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找到完全可信的答案。但是听一个接触过那里的人说,那里本来就是影子血起源的地方。”</p>
蔡绩还想再问,院长却只是摇摇头。</p>
“不要去深想那个地方。在现世之外的地方,过于强烈的意念本来就容易创造关联。对你来说,总是想着那个地方的话,总有一天还是会去见那只黑鸟的。”</p>
“鸟?它和影子血……”</p>
“算是广播站性质的东西吧。虽然拥有影子血的人进入这里也会失去记忆,但聆听历史的能力不会因此被抹去,最多只是暂时性的忽略而已。所以,即使是失去记忆的影子血拥有者,只要通过这条途径释放信息,还是能够被引导着做事的。而且,既然不需要穿行世界的能力,所以也不一定要靠‘影之仪式’进来。如果基数足够的话,甚至进入仪式也不需要——直接让梦乡的主人自己凭着喜好抓取进来就可以了。像这种方法渗透进来的人,我想要甄别出来也非常棘手。”</p>
怔怔地听着院长的话,蔡绩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想到原来院长口中的“病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当他的视线和院长望过来的目光相触时,答案突然落进了心里。</p>
“这就是我的……病,是吗?”</p>
“就是这样。”</p>
听到最后的诊断,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干巴巴地笑起来。</p>
“搞半天,我才是这个地方的癌细胞嘛。”</p>
“谈不上这种话。就算是把你们这类被触发者都形容为病毒,你也只是危害最轻微的毒株而已。和最初的几个相比,差不多算是人畜无害的程度了。”</p>
闹不清对方究竟是在夸奖还是在贬损,蔡绩只好自己低下头不说话。院长却又抓起那个装着银白小刀的皮袋子。</p>
“刚才把你们笼统地称为影子血的拥有者,这是很不严谨的说法。只是因为形式相似,才姑且就把它称作是‘血’。和我们认知里的血液传染病完全不同,单纯得到这种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最早的仪式中,这种血只能由一个拥有者传给另一个人,而且为了发挥出最完整的效果,旧的拥有者往往要被杀死。这样一来,拥有者的总数实际上是被限制住的。但是,你们中没有一个是这样合乎程序的继承者,只是具备了一些相似性质而已——如果遇到真正的拥有者,一定要和对方保持距离。”</p>
“真正的拥有者?”</p>
“嗯,是有这样的人。现在因为是我在管理这个地方,暂时还不会有问题。要是将来不再由我管理的话,情况就要你自己判断了。所以,就算是碰到了——”</p>
听来只是无意中提到的假设,蔡绩却突然感到心口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他脱口而出:“将来?”</p>
“怎么了吗?”</p>
“将来,不再是你来管理这里?”</p>
“这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已,本来在我之前也曾有别的管理者,那么有一天我会被替换掉也不足为奇吧?”</p>
“那,是怎么替换呢?”</p>
“把管理权和象征物交出去,然后就会变成城里普通的居民,大概也不会再记得先前的事——说到底,这里是属于梦境之主的,选择谁做代理者也只是由它的心意而已。”</p>
院长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为注定将失去的权力而苦恼。那你当初为什么会被选中呢?蔡绩想要这样问,却又感到难以启齿。只是稍一犹豫的时间,院长便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p>
“你还记得在遇到我以前,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和外界沟通吧?”</p>
“……是。”</p>
“那么,你知道在外界看来,当时的你是什么状态吗?”</p>
蔡绩慢慢地摇着头。“我一定要知道吗?”他不自觉地问,“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p>
院长沉默着,好像在端详皮袋中的银白小刀。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一直在寻找那个人使用影子血的方法。”</p>
“寻道者?”</p>
“他并不是在用正确的方法使用影子血,而是用某种方法把你们转变为了介于中间的产物。既然是中间产物,或许还有希望把你们转变回原来的形态——因为起初有这种想法,接管这里以后我也做了一点研究,但完全没有进展。抛开在这里的身份不谈,我所掌握的学识和那个地方的人相差太多了,恐怕连理解他们的理论基础也做不到,所以这件事上也没有办法帮助你们。不过,在所有受血的个体里,每个人的反应程度也完全不同,比起被安排在其他楼层的人,你是程度最轻的类型。”</p>
“所以,我才一个人待在六楼?”</p>
“嗯。虽说目前还没有病人间互相袭击的情况,还是别让你提前接触到比较好。”</p>
“可是,没有其他和我差不多的人吗?”</p>
“有过的,只是都已经放出医院了。”</p>
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吗?蔡绩想接着问,院长却转过身说:“跟我来吧。”</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