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前656年,齐桓公率领一众中原之国:鲁、宋、陈、卫、郑、许、曹,组成八国联盟陈兵于楚国边境小城召陵,以抵御攻打其藩属国徐国的楚军。齐楚两个大国对垒,夹在中间的各小国瑟瑟发抖,大战一触即发。
此时,齐桓公已经首开霸业多年,面对国力日盛且不断扩张的楚国,必定会防范遏制。
召陵处于高地。初夏时节,高地上种植的小麦已结出饱满的麦穗。阳光和煦,暖风拂过,麦浪起伏,似一片青色的海洋。远处,麦田里因战车车辙和步兵方阵掠过,碾压出的墨色行迹像棋盘上的河界象线一样,清晰、规整。
棋线的尽头,齐楚两军面对面相距不到半里,阵势依次摆开:最前排是令旗兵和钲、锣、鼓手,其后为弓弩方阵、战车方阵、长戈步兵在后,中军大纛居中,与以往交战双方列阵不同的是,两方中军之中都多了一架王辇,君王亲临!
齐军王辇上坐着一位年过六旬的老者,头戴朱缨,身着黑袍,脚踏赤舄。虽是斜靠在王辇靠背上,但宏伟博大的帝王气魄不可一世!老者头稍稍后仰,左手搭在腰间的配剑上,右手随兴托着一只精美的玉盏,盏内还剩几滴残酒。老者斜眯着眼,似看非看的打量着对面敌军的方阵。
辇上的老者便是春秋五霸之首--齐桓公姜小白!
这次小白率联盟出动有三个原因。
其一,经营霸业多年,小白一直高举“尊王攘夷”的旗号敕令诸侯,代行王命。天下可以有一百个公、一千个侯,但周朝的“王”只有一个,就是周天子。不论城郭多大,邦国多强,都属于历代周天子的封赏。楚国却从封赏之日起,第一任国公就自称为“王”,实属僭越,破坏礼制;并且楚人一直被中原各国人视为蛮夷,不融于正统。“尊王攘夷”的口号正合时宜。
其二,小白征战四方多年,天下各方诸侯、部落,势力基本已保持平衡,唯独楚国疆域辽阔,土地肥沃,人丁充足,隐忍勃发,逐渐具备争霸的实力。荆楚文化独树一帜,国力、战力及野心不可轻视,适时威慑,刻不容缓。
其三,小白大半生驰骋天下,驱逐戎狄维护中原各国不被侵扰,有“恩泽天下”的功劳和荣耀;九次会盟各方诸侯,春秋大小一百多个国家,绝大部分看齐国脸色行事。到了晚年,每每想起青壮年时的慷慨激昂之举,难免感慨悲歌,暗叹英雄迟暮。这次不辞辛劳,远道而来,不也是为了回味追忆一下当年翘首群雄、万国来贺的高光时刻?
小白正神游寰宇之际,楚军列阵中传来一阵高亢的战鼓呐喊之声。辇旁一位与小白年龄相仿老者侧步屈身向前,轻声道:
“君上请宽心,楚国蛮儿无知鲁莽,冒犯君威,只会自取其辱。”“蛮儿”意指楚国国君。
“管卿且看,今日暖阳清风,麦浪连天如舞,旌旗咧咧如歌,当年北杏会盟时,可也是如此场景?”小白抬了抬眼,双眼射出两道精光。北杏会盟是齐桓公第一次威加海内,时年二十四岁,遂国归属齐国成为藩属。
“君上好记性!老臣追随君上几十载,亲历君上威震天下之霸业,沾得不世之功,深感荣幸。”老者见桓公提起往事,毫不在意眼前战事,也不再多言。
小白口中的“管卿”,正是春秋“八大神相”之首的管仲,管大夫。管仲与旁边几位大夫身着同样的官服,却有尤为特别之处:腰间悬挂一枚一尺径的满月形饰物,饰物中间有一个碗口大的圆孔,远看像一具小型车轮,近看又似磨坊里的环转碾盘。材质像脂玉一样温润,但不像脂玉油性通透;暗若乌金,却无金属之寒芒。古人有腰间戴玉的习俗,但单论大小,悬挂一尺径的器物,绝无仅有,腰间带钩也受不住这么大的重量。相反,这个饰物看起来很轻盈,微风拂过,还会随风轻摆,甚是奇特。
随着楚军列阵第一趟鼓声响起,旌旗、信幡摆布,战将兵士气势滔天,各个斗志昂扬。
只见中军王辇上站着一位挺拔高瘦的俊朗青年,身穿甲胄、头戴金盔,腰间悬挂着一柄通体赤红的宝剑。宝剑剑鞘中段隐约镌刻着篆体“太阿”二字!
相传太阿宝剑是春秋铸剑大师欧冶子和干将联合所造,其实流言有误。太阿宝剑早在上古时代就栖身在楚国境内的云梦大泽。云梦泽最宽处近千里,中心深处有两座山,一座形如龟背,一座形如蛇曲,两座山相距两三里。历代传言,太阿宝剑就在两山之间的峡道水底。宝剑剑气郁结,不能宣泄,导致两山终年雾瘴弥漫,人鱼鸟兽不敢靠近。太阿宝剑若现世,预示所在之地必定会出现贤能人主,集天时、地利、人和于一身,铸就大业。
辇上的青年将帅正是被管仲叫做“蛮儿”的楚成王,熊恽,楚国史上在位时间最久、达四十五年的君主。
熊恽原本就身材高瘦,站在比战车还高两尺的王辇上极目远眺,目光坚定有力,将齐军列阵尽收眼底。此次攻打徐国这样的小国,事先没有亲征的计划,怎奈齐桓公小白汇集八国联军陈兵在在此,逼得熊恽从都城郢城赶来督战。两边对峙已经快两个月了,齐军一不进攻,二不撤退。熊恽内心里有些着急,眼看小麦渐熟,如果等在收割季节打起来,楚国先不说输赢,在自己境内作战,毁坏庄稼田地,耽误收成,也是一笔相当巨大的损失。反观齐国率队南征,可打可撤,又不在自己国境,不会损失一粒麦子。虽然纵观战局还不明朗,但可以肯定,老霸主和老神相葫芦里装的药对决不简单。
除此之外,其实熊恽还有三件心事。
一则,最令熊恽心酸的是,楚国作为疆域人口大国,却自古被中原国家视为蛮夷,不管大小会盟,还是周天子政令恩泽、祈福祭天的各类活动,都没有楚国的份,但有一样是必须做的——纳贡称臣。竟不如一些城邦小国的地位。历代楚王因此而心生妒恨抑郁。熊恽的曾祖楚武王临死前仍不忘提及一生夙愿:“我有蔽甲,欲以观中国之政1楚国人上至君王,下至平民,一直承受着莫大的蜚茫
二则,楚人被排斥太久,连称臣的尊严都得不到,在日积月累的不甘之心反弹之下,举国心中只剩“雪耻”二字!随着国力日渐增长,楚国争霸的雄心烈火也越烧越旺。这次直接与老霸主齐国争锋,熊恽亲历战阵,也是一次试探,图谋日后取而代之。
三则,熊恽年少时即被齐桓公的盖世奇功所折服,是齐桓公的仰慕者,励志要做齐桓公一样的君主,乃至超越。熊恽年不到三十,还算年轻,猎奇之心不减,非常有兴致一睹齐桓公之风采。
熊恽正在深思,大夫斗谷于菟进言说到:
“君上,臣认为两军阵前千万不得迟疑。既然一鼓作罢,齐军默不应战,我军就必须另做打算。当年小白之兄齐襄公荒淫昏聩,鲁庄公忍无可忍讨伐他时,名臣曹刿谈论的战局和今天何其相似,君上还记得否?”
斗谷於菟满脸虬须,长发遮肩,身形宽大健硕,如果不是身穿黄袍、肩披斗篷,而非盔甲战靴,旁人第一眼会认为这人是一名冲锋陷阵的将军。其实不然,斗谷於菟是文官大夫。年幼时,身世凄苦离奇,其母是楚国贵族,与表哥通奸,怀孕生下于菟,外祖母觉得羞耻,将他抛弃到野外。后来有猎户在山间打猎,见到一只长有翅膀的母虎在给一个人类婴孩喂奶,猎人惊诧这婴孩天生异相、绝非常人,于是把婴孩抱回去抚养成人。抱回之时,婴孩身下有一张虎纹的襁布也一起带回。婴孩便是于菟,肩上披的虎纹斗篷便是猎户带回的那张襁布。于菟借斗篷灵力,征战成名,将斗篷命名为“吞天斗”。民间传闻虎纹斗篷是上古异兽穷奇的皮,于菟被抛弃的地方刚好有一只穷奇幼兽夭折,母穷奇误把于菟当成幼兽,而进行哺乳。穷奇,上古四大凶兽之一,外形像老虎,背上长有双翅,好吃人。穷奇现世,朝代更替,贵族间必然有杀兄弑父的人伦悲剧发生。
听斗谷于菟这么一提醒,熊恽稍一转念,答道:
“虎相所言极是。当年齐襄公就是败在三鼓之上”。于菟原意即是“虎”,因此熊恽尊称于菟为“虎相”。
双方列阵,气势和斗志是拼杀取胜的根本。当年,齐襄公不懂兵法,被伐之时,恼羞成怒,急于决战,一连擂了三趟鼓,鲁庄公依然拒不接战,齐军士兵跟着三趟鼓声呐喊,渐渐萎靡。鼓手第一趟下来就已累得气喘吁吁,后面两趟鼓声绵软无力,齐军士兵最后也声嘶力竭。在齐军三趟鼓之后,鲁军抓住机会,起鼓进军,一举打败齐军。曹刿名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就是这个道理。
“虎相可有妙计?”熊恽征询的眼神看向于菟。
“臣确有一谋,但还请君上先行恕罪,臣再娓娓详述。”于菟回道。
“哈哈哈哈哈,虎相一向深谋远虑,此刻更不必拘谨!速速道来便是1熊恽爽朗的大笑声从中军传出,听者无不振奋抖擞!
话说熊恽之母息夫人,是当时有名的大美人,被誉为“春秋七大美人”之一。美貌姿容遗传给了这位楚成王,成王一笑之下不仅有气吞千军万马之势,阳刚之美、飒爽之姿令人遐想。
“谢君上谬赞!臣以为楚人被天下轻慢久矣,值此大战,各级军士无不争先卖命,为我王争功争名;再则齐军虽聚八国之联军,声势浩大,然而各国语言、文字、指令各异,政令、军令、口令传达必然失真,颠三倒四,调度混乱;三则,联军远道而来,车马劳顿,虽然已僵持修整近两个月,但兵士众多,粮草补给稀缺,不如我军可在本国境内就地征调;四则,齐君年老体衰,不比君上如日中天之体魄,苦战之下,唯恐精力耗尽,一命呜呼1
于菟分析得句句在理,令熊恽十分受用。
“依虎相所言,我军战则必胜。如此,寡人恕你何罪?”熊恽点头微笑,连续问到:
“然而齐军拒不应战,为保存我军士气,如何逼迫齐军出战?”
“回君上,臣等认为,并非非战不可......”于菟话锋一转,只说一半,扭头望向身旁的一位中年雅士,示意此人接话。
此人年及四十,面容白皙透嫩,黑发长须,白袍玉带,极具高士风采。姓屈名完,当值御军大使。春秋时期,注重礼仪,攻伐目的并非在于屠戮灭国,旨在争名夺利。因此春秋时,大小国家有一百多个,虽然彼此攻伐,灭国者有,但居少数。两国交战如果不是为复仇,首先要派使臣下战书,对方接受挑战方可开战,在此过程中,友国、盟国、大国还会出面斡旋,经过一系列政治操作之后,不得不战场见红的时候,约定时间,报上人数,开战之时,互派使者斥责对方失礼、失德、失义、失法,力求已方出师有名,抢站道德制高点。御军大使之职,便是处理这些政治、外交事务的。直到后来“三家分晋”进入战国阶段,周朝天下才彻底礼崩乐坏,世风日下,诡道盛行,兵不厌诈。周朝分两个阶段,春秋、战国,即为西周、东周。
屈完和后世的楚国大文豪屈原是同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