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素和甄是个和狐狸一样令人捉摸不透的人。
虽然他与素和寅其实同属一个人,但远不似素和寅那样纯粹。以至让我无法想象,在没有因时空穿越而被分成两个人之前,完整的那个素和甄究竟会是怎么样一个人。
清冷又炙热,淡漠又执着。
他跟狐狸说的那个故事里的素和甄,几乎完全两样。
所以我挺怕他的。
虽然一切是因‘素和寅’而起,但这个‘素和甄’,显然才是我所面临一切危机的关键。
他没有‘素和寅’的法术,但除此之外,他无论什么地方都比‘素和寅’更强大。
冷静,漠然,质疑和判断力强,并具备着一种含而不露的带有强烈攻击性的感情。
我原本以为他并不爱如意,无论从狐狸的故事还是这里最初时的接触。但之后的相处之下,我可以感觉到,他其实对如意拥有着比‘素和寅’更为强烈的感情。
素和寅是绵长而温婉的,他则如同一只伺机掠夺的野兽。只是他善于压抑,善于隐藏,并且在隐藏到一定的程度后,他会不在乎将这感情完完整整地释放出来。没有任何负担,没有任何迟疑,直至他重新能掌控起那份压抑与隐藏他感情的力量,恢复到他的常态,而他竟能令自己从中迅速而理智地抽离开来。
所以这样一个他,‘素和寅’能做的,他迟早也能做;而‘素和寅’做不到的,他则必定可以去做。若再如‘素和寅’所说,一旦罗汉金身重新回归,素和甄恢复了完整的状态,那么,他究竟会变成什么样,又会对狐狸造成什么样的威胁……我不敢想象。
一路被这些想法折磨得心神不定时,大约见我长久沉默,铘透过轿子的窗洞朝我看了眼:“你很累?”
我摇头。
“你的脸色不太好。”
说完,见我依旧不语,他沉吟着将目光转到了我那只被自己割伤的手掌上:“刚才想起,我在专注同那些血族对峙的时候,似乎失手误伤了你,是么。”
我笑笑。
他的失手误伤,岂止是让我脸色不好,而是令我大半个身体粉碎性骨折。若不是后来被狐狸用了非常手段迅速治好,只怕回来的那一路我都得由他们抬着。但不想因此而将话题引到狐狸身上,我便立刻将话头小心转开:“你的伤怎么样了。”
他微怔,随后移开视线,看向旁处淡淡应了句:“只是一些皮外伤。”
“那些怪物后来怎样了?”
“我已将他们封入地底。但现今还没必要与他们大动干戈,所以,我只是将他们暂时拖延住而已。”
“那个不男不女的血族,真是相当厉害……”回想起当时情形,我不由继续又道。
“你说稽荒炎么。”铘似有若无地笑了笑:“他是血族中的混种,所以模样比较特别,也比一般的血族更为强一些。但是据我所知,那个地方并不属于他惯常出没的地界,所以他会出现在那个地方,背后的理由应该比他本身更为危险。”说到这儿,他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你可知道他出现在那儿的理由么?”
对于他目光中的审视,我尽可能不动声色,只轻轻摇了下头:“不知道……”
“无所谓。无论什么样的理由,有一点是显然的,他同我一样都为了那妖狐而去。”
说完,他看了看我,随后又道:“然而这一点挺有意思的不是么。稽荒炎是无霜城红老板的门下,红老板则同那妖狐交情匪浅,当年即便无霜城毁,也只是令他们两者从此互无往来而已,但如今这一来,是否意味着红老板突然间为了什么事,已同那妖狐恩断义绝。”
“这对你来说是件好事,对么。”我看了看他。
他点头:“没错。”
轻描淡写两个字,令我皱了皱眉,别过头不想再同他继续交谈下去。
而他也没再继续说什么,因为此时轿子已到了我原先住屋的院子门前。
本以为到他会就此离开,但他仍继续在旁跟着,直至轿子进入内院后王婆将我从轿内扶出,铘仍是没有离开的打算。
一路径自跟入室内,最终王婆忍不住问了声:“齐先生,不知您还有什么事么?”
“你带着所有人先进去,我有些话要同你们主子讲。”
铘说话的口吻,仿佛他才是这山庄的主人。
而王婆虽然平素严厉且保守,但同这庄里上上下下所有人一样,都对这位‘齐先生’有一种特别的敬畏。因此,纵然对他这要求感到有点惊讶与不悦,但迟疑片刻,她仍是一言不发转身打了个手势,随后带着那几名疑惑不安的丫鬟朝屋外走了出去。
唯有喜儿仍在门前守着。他倒也不坚持让她离开,只在其余人都离开之后,走到她身旁在她肩膀上轻轻一拍。转瞬,就见喜儿原本满是戒备地那双眼呆滞了起来,木然矗在门前,一动不动,仿佛凝固成了一尊石像。
随后转身往我这边重新走来时,见我充满防备地朝后退开,他亦没有阻拦。
径自走到窗边,他将窗推开,随后用手指沿着窗框慢慢勾勒了一遍。
窗框上由此散发出一股焦碳的气味,并从上而下颜色变深,最终取代原先漆水的颜色,变成一片墨黑。
“你在做什么?”见状,我忍不住问。
他没有回答。
当那些墨色从窗框延伸开来,逐渐渗透入墙壁时,他的手才停顿了下来:“我知道你先前都在想些什么。”
我一怔:“……是么?”
“你始终在扯开话头,”边说,他边继续将手指又轻轻贴到了窗框上:“因为你不想将话题引到那只妖狐的身上。无论他当时将你丢弃在稽荒炎手中也好,还是后来眼睁睁看着你被素和带走也罢,你都在试图保护他,保护他不被我寻找到。”
“那又怎样。”
“而你之所以会有这样的想法和举动,只是因为你忘了那令你陷入眼下这副处境的曾经。简言之,你忘了你曾经的恨。”
“我不是个活在‘曾经’里的人。”
我的反驳令他回头朝我看了眼,目光微黯。由此沉默了片刻,他眉心轻轻拧起:“我至今没有忘记过,那天被你所点燃的天灯召回来时,我所见到的那个你。——你可知道我见过多少次你的尸体么,宝珠?”
突兀转变的话锋令我再次一怔,然后摇摇头。
“36次。”他说,“每一次你几乎都没能活到四十岁。”
短短几个字,简单概括了梵天珠每一世的命运。
而她每一次的生命之短,短暂得着实出乎我的意料。
我无法想象一个跟着麒麟王生活在一起的人、一个具有着我所无法企及的力量的人,生命竟然会如此短促。
而这究竟是什么原因所造成的?
铘虽没有明说,却也明白得很。梵天珠来到人间不断的轮回,是不断在为她当年诱惑罗汉犯了天条的事而赎罪。所以,她凭借同麒麟一起出生入死铲除人世间种种恶鬼邪妖,作为一种修行,以此成为重返天庭的铺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