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次天启降临之后的第三百六十八个月。
机械蜂巢,核心区。
今天是新年的第一天,按理说是休息日,两鬓斑白的阿伟和妻子唐雅起了个大早。
他们用积攒了好些时日的食材做了一桌阳光时代常吃的饭菜,眼看时间临近中午,他们在饭桌前满怀希望的等待着。
直到一声门铃声响起,阿伟立刻站起身,表现出了中老年人身上不常见的矫捷,他几步来到门口,看着门外许久没有见过面的孩子,脸上笑开了花。
“回来啦!”
当年的女婴如今已成长成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身上联合集团的工作服并不能完全遮掩她青春的气息。
如她一般在天启降临时出生的孩子们,大都已经长大成人,他们接替了父辈的工作,在岗位上兢兢业业,以换取在末日中继续生存的资格。
他们的任何工作都不能出现任何细小的错误,因为任何细小的错误都有可能被脆弱的生存环境无限放大。
在第三次天启降临之后,幸存者们已经尝够了工作失误导致的代价,他们为了适应这样严苛的生存环境而进化出了道德,甚至拥有了通感——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幸存者们发现彼此之间心意相通。
根据大家所共有的知识记忆来看,似乎是幸存下来的每个人都拥有了通感。
他们因此可以通过通感进行实时的交流,并以这样的形式形成工作上的同步协调——
这样的能力,也是幸存者们能将这座末日中最后的要塞维护至今依然存在的原因。
他们不敢在工作岗位上有丝毫懈怠,正因如此,任何假期都显得更加弥足珍贵。
唐雅拉着孩子的手,将她拉到饭桌上,笑着看着她狼吞虎咽的吃饭,仿佛只看着她,就已经满足了。
还是阿伟没忍住,问她:
“最近工作忙吗?”
唐雅立刻制止了丈夫的试探:
“孩子好不容易放个假,问这个干什么……好好吃饭,比什么都强!”
阿伟脸上的笑容有些尴尬,也有些小心翼翼,现在正是孩子和父母隔阂最大的年龄,她因此切断了和他们之间的通感,因此他们不知道孩子在想些什么,即便对她十分关切,想要了解她的生活,也在努力忍耐着,不想毁掉她的假期。
女孩——虽然她已经三十岁,但阿伟和唐雅依然只把她看成是女孩——拼命吃下了一些食物之后,心情似乎好了许多,放松了一些心灵上的壁障,父母因此通过通感知晓了一些她此刻复杂的心情。
“工作还真是挺忙的。”
阿伟和唐雅听到这样的回答,稍稍松了口气,因为他们并未从女孩脸上看出沉重的表情,通感也并未传来任何沉重的情绪。
女孩诉说着自己上次离家之后的经历,虽然能看出她眼神里的疲惫,但通感里明明传来的精神活动显然活跃,这意味着女儿的心情实在不错。
“你们知道的嘛,我那观测站虽然规模很小,但在联合集团内部的运维优先级很高,由于建立在前线,所以危险程度比较大,但包括我在内只有两个运维工程师……”
机械蜂巢内很久之前就出现了用工荒,幸存者们由于对未来的期望太过悲观而不肯生孩子了。
随着一些老人的离去,直到现在,机械蜂巢里的人口已经不足两万。
前线的岗位很快就要空了,但生孩子这种事情根本不能逼迫,所以联合集团也对这种情况也完全无可奈何。
“我们现在每人每天值班12小时,其实压力还是挺大的……但我们的工作避免了意外情况的出现,很重要呢,不能掉以轻心。”
说到这件事的时候,一家三口之间建立的通感中同时出现了一些哀伤的情绪。
大概是第三次天启之后的第二百二十多个月……他们记不大清了,机械蜂巢因为某个外界极寒点的入侵,导致了一次几乎让幸存者全部灭亡的寒潮危机。
自从在那次危机中幸存下来之后,联合集团就制定了新的【观测站制度】,在机械蜂巢靠近外围的一些关键位置建立了许多观测站,以观测外界的各种数据。
“好消息是,最近这些年,外界的温度几乎一直恒定在零下260摄氏度了,没有继续降低。”
女孩一边吃着饭,一边和父母聊着些零碎的话题。
她并不是要和他们商量这些事,只是想要在新年的这个时间点和父母聊聊天。
这样的机会并不多,一年也就那么一次。
“集团对未来的预期其实是很乐观的,因为传说中的绝对零度并未出现——
零下260摄氏度已经持续了足足八年的时间,在这八年之间,室外温度都在极小的范围内浮动,从未发生显著的变化。
只要达不到绝对零度,原子和分子热运动就不会停止,我们就有继续活下去的机会。”
阿伟和唐雅成了女孩最忠诚的听众,他们在她讲述这些事的时候一言不发,生怕错过了她的只言片语。
女孩吃得太快,忽然被呛住了,老父亲立刻端上了早已准备好的水,解了女孩的燃眉之急。
“生产车间的工作也还好。”
阿伟显然不常和人聊这些话题,所以在诉说出来的时候难免有些局促。
“我和你妈年纪大了,试验田那些动脑子的活干不动了,就只能在生产车间帮忙。”
当年那个唇齿伶俐的房地产销售,如今已因为长期在流水线上和机器打交道,而变得口齿麻木。
“现在流水线车间用上了元素重组的打印技术,我们已经不像之前一样一天到晚手脚不停了。
但为了节省电力,我们仍然不能离开流水线,至少要把包装的活给干了,现在咱们人少,仓库里屯的包装袋能用到一千年后了!”
阿伟说着并不好笑的话。
“你每天吃的便当,说不定就是你妈亲手包装的呢!”
唐雅差点没忍住流下泪来。
她虽然克制住了,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真情实感还是被女孩的通感捕捉到。
女孩放下碗筷,握住母亲的手,看着母亲的眼睛:
“我觉得我其实过得挺好!人总是要劳动的呀!”
如果不是阿伟及时开口,唐雅估计立刻就要泪奔——
“娃他妈!你听听!这就是思想觉悟不一样!咱们那一代人只知道工作,现在的年轻人就能分清楚什么是工作,什么是劳动!”
唐雅被转移了注意力,终于勉强算是克制住了自己的情绪,握着女孩的手:
“我们……要是走了,剩你一个人,可怎么办啊!”
说到这个话题,阿伟也忍不住支棱起耳朵。
“其实吧,一个人也挺好……”
女孩显然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已经感觉这个借口很蹩脚,于是立刻换了另一种说法:
“集团早就意识到人口问题很严重了,所以,实验室的人已经开始研究一种仿生人的打印舱。
虽然因为算力不够而导致进度缓慢,但听说已经有头绪了。
对了。”
女孩拿出手机,打开联合集团的官方网站,进入实验室的链接,调取仿生人打印舱的实验项目进度,给爸妈看。
“已经有了不错的进展了,现阶段打印出来的仿生人已经能够胜任一些简单的劳务工作。
估计要不了几个月,就能打印出真正能够创造生产力的仿生人了!
到时候我打印一个男朋友,不就不孤单了?”
阿伟和唐雅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继续深入讨论。
他们并不想逼女孩去找一个男孩,更不想逼女孩去拥有自己的孩子。
在这个连空气都几乎凝滞的年代,每个人进行选择的自由成了最重要的东西,在通感将大家连接在一起之后,所有人对所有事都心知肚明,因此个人的自由更加重要。
只有独特的自由,才是每个人将自己从通感产生的群体意识中区分出来的标志。
忽然,女孩说到了一个阿伟这三十年来一直不愿提起的话题。
“爸,我听说,你当年也是z集团的员工。”
阿伟眼神有些僵硬。
女孩感知到了父亲的尴尬,但依然忍不住问道: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阿伟知道女孩问的是谁。
即便极不情愿,他还是为了女儿,回想起了那些尘封的记忆,回想起了当年的时光。
“他啊……他是个好人。”
阿伟起初还有些局促,直到几句话之后,话匣子打开,当年的记忆浮现在脑海之上,他说的流畅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