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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玉看她开口就微微松了一口气,伸手将一块帕子贴在下巴细细的划伤上,他半跪在地上想将她抱起来。

崔季明再撑不住她梗了半天的脖子,歪倒在言玉肩头,他肩上的硬骨,正抵在她太阳穴上。她眼皮跳了跳,之前发了誓想问的话,全都变成了放屁。

崔季明笑:“突厥人给的饭,比我们家好。你劲儿都比以前大了。”

言玉目视前方,颠了颠她,轻声道:“我一直都背得动你。更何况你瘦了。”

考风凑上两步:“五少主这是要将人亲自请回去?”

言玉并没有偏头,他宽袖陡然在空中一闪,一掌凌空朝考风推过去。

考风对言玉的印象一直是穷酸文士,这一掌扑到门面,他都没有反应过来,几乎是脖子上套了根往后猛拉的绳索,整个人朝后狼狈的翻过去。

他何曾吃过这么大意的亏。

一掌打在门面上,不管力道如何,他也已经两眼金星,口鼻出血。考风是滚刀子出来的本事,被打的神魂不清后,提防危险的拼命劲儿还在疯狂发作,他跟一只断了腿的螳螂似的,拼命想从地上撑起身子,偏又脑子混乱看不清,手脚乱挥。

崔季明感觉腹痛已经演变的快让她死过去了,还有空虚弱的看着考风打趣:“好一个旋风小子,你这是嫌自己吃土不够多么……呸,别蹬我脸上。”

言玉轻笑,还是用披风挡住了考风乱蹬起的尘土,翻身抱着她上马。

“你要带我去孝敬突厥大爷?”崔季明抓着他胸口衣服,吃力道。

言玉垂眼:“送你回家。”

他话音未落,忽然在城墙上,陆双似乎吃了一招,痛呼的声音传来。

崔季明一下子紧张的转过头去,眼前已经看不太清了,喊道:“陆双!陆双——”

言玉道:“别喊了,他死不了。”

“他一路在帮我,你也带他出楼兰!我知道的,你当初是跟半营往北走的,你说话好使,你也将他带出来!”崔季明急道。

言玉无声的望着崔季明。他感觉不过短短几个月没有见,她好像长大了。

今夜凶险的他都捏了一把冷汗,崔季明却还能满身是血躺在地上胡说八道,除了这会儿难得一见的着急,她纵然嬉皮笑脸,言玉也感觉崔季明内里变得不动声色了。

崔季明一直都算不上无知好奇的小姑娘,可她心里头却仿佛变得更有力了。揣得住秘密与计谋,看的下苦难与无奈,却也学会暂时撇去复杂,刀尖向前不回头的走。

七岁那年也是,如今她快十四了也是。

他不在的时候,她就会猛然长大。

就像一根蜿蜒的藤蔓,不开花,只死命的抽芽。每一滴露映衬着她绿的耀眼,光也透过她半透明且清晰流淌汁液的叶脉,坚实的根扎稳,抖过严寒与酷暑。

她从一根芽展开,春意尚在,已染浓绿。

崔季明个子又高了一寸,肩膀宽了一些,眼睛微微抽长,单薄的皮肉长成了大人样子,言玉恍然——他只错过几个月,她就匆匆忙忙的长大了,错过的日子,也永远都没法补回来了。

而这才是几个月。

对他来说如刀尖上的几个月。

往后还会有几年、几十年。或许一辈子。

她的长大,成熟,变化,再与他没有半分关系了。

崔季明听着耳边传来好几声陆双难以支撑的闷哼,而身边的言玉却呼吸平稳毫不作声,崔季明心里头仿佛是埋进盐缸,皱巴巴腌干了水分,顶开唇颤声道:“求求你!陆双与我有恩,求你——”

言玉一把抓住她的手:“考兰,你们想跟小可汗再扯上点根基的意思,我会转达。上头那人先放了吧。”

考兰本想笑着讽刺些什么,却终是觉得局势复杂,只往后退几步。

言玉正要起身上马,却不料推开的人群中,却有一个人冲了出来。他拿着跟身高相比简直长得可笑的横刀,额前杂色的碎发粘的全是土,却将刀尖对准了言玉。

言玉抱着她,回过头来,道:“俱泰,我倒是以前不知道你有这样的忠心。”

俱泰对于言玉的离开显然有数。相较于崔季明心中那份挣扎的不肯相信,他却预想到了最差,包括此刻,他也甚至考虑着言玉会把崔季明带去西域。

俱泰道:“我的忠心只是一般人的良知,不像有些人天生就会叛主。”

言玉笑了:“说得好。”他并不将俱泰放在眼里,俱泰却一刀朝他挥去。言玉没有还手,可同他随行的一名儒士打扮男子却快如闪电般拔出刀来,横着劈去。

俱泰手中的刀,从刀柄处断开几截,掉落在地。他毫不犹豫的一把上去紧紧抱住了言玉的腿,咬牙切齿道:“我这条命是欠她的,除非我死,你别想带她走!”

言玉:“我并不介意你死。”

崔季明忽地开口:“俱泰,放手。像个什么样子。咱都狼狈到这样了,别把最后一点尊严也失了。大和尚还跟我们随行,他的安危我还要托付给你。”

俱泰让她口中尊严两个字,说的眼眶一热。

崔季明:“放手!”

俱泰后退半步,昂起头,崔季明偏头看他,轻声道:“别担心。”

言玉不再理他,抱着崔季明上马。

陆双从城墙上下来,就要去看崔季明,言玉调转了马头,带着一群衣诀飘飘的汉人,就往楼兰城外而去。

陆双提着竹杖,踉踉跄跄的跟在后头。

一行马跑过楼兰城外连绵的帐篷,顺着月光策马往外奔去,崔季明肚子疼的直哼哼,言玉如夜间安慰做了噩梦的她般拍了拍她后背,看着下巴上止了血便收回帕子,抹过她汗津津的额头,温言几句。

马队行了很远很远。

崔季明却听着远处仿佛有脚步声,转头吃力的往后看去。

一个不远的身影拼了命般在沙地上奔跑,靠两只脚追逐着一队马。

“停……停!”崔季明一把拽住了言玉的披风。

言玉无奈的叹了一口气,还是停下马来:“以后有话说话,别拽我衣裳了。”月光下,他永远规整的前襟被崔季明拽的锁骨都要露出来了,言玉轻轻拍了拍她手背:“我等了他,你松手吧。”

那个身影终于跑近,崔季明垂眼道:“陆双,你回去啊。”

陆双仿佛是拼着一股劲儿跑了这么远,此刻追上,两腿都快废了,撑不住身子半跪在马边喘的不成样子,抬头对崔季明吼道:“你知不知道他可能会带你去哪里!?”

言玉身后的汉人也在马上拔出了横刀,青袖垂下挡住他们握刀的手。

这片无人的沙丘上静得离奇,所有人都被月光镀上一层毛毛的微光,崔季明因疼痛而皱起的眉头突然松开来,眼里几不可见的水光盛了半弯月亮,对他扯了个苦笑:“回去吧,这是我的事儿。”

陆双心里一颤。

崔季明其实并不知道言玉的真实身份,只猜测照顾她多年的内侍叛逃去了突厥,也大概知道,就是曾经给她做饭吹笛的人,用尽本事做了个要令贺拔庆元翻不得身的局。

可她面上却好像还尽是不甘心、不相信。

少年人意气风发的时候,总不肯承认自己看人不准。

面上不信,可她自己推论出来的事实已经逼着她骨子里信了。

她连小心翼翼避开的样子都不愿意表现出来,只敢在心里千万遍的问,人却恨不得今日见不到他,逃回长安去。

然后让西出阳关的故人不再是故人。

陆双勉强能品出她的三分苦笑来。

他一路奔过来,却是为了了结师命、了结她的无端烦恼,更是为了了结将会急转直下的边疆局势。

杀昭王,再没有比这更近的机会了!

陆双整个人从沙丘中起身,仿佛是一只鹤陡然伸展开双羽,袖口被风灌饱,手中竹杖朝言玉肩上点去。他的棍法堪称飘渺深邃,动与不动皆在无法预料的瞬间。

言玉并没有什么兵器,他又是一掌推向陆双,暗潮汹涌,月光照不清这二人之间玄妙的交手。

崔季明恍惚,她仿佛不认识言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