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疏时醒时睡,这样子又过了两天。
期间易缜亲自服其劳,喂药喂水,更衣按摩照顾得无微不致,秦疏睡得昏地暗地,就算醒来也不过是小片刻工夫,都还神志不清,迷迷糊糊的多半就也由着他伺候摆弄。
燕淄侯虽然纡尊降贵,兼了小厮的差事,却丝毫没有任何怨言不满,反而心甘情愿,暗暗地乐在其中。
他当真用了心,这此琐事却也是难不倒他的,凡事尽量想得细致周到,虽一时达不到体贴入微的标准,也足可以令寻常仆从汗颜。
于是秦疏在他悉心照料下,自上次醒来时的第三天,真正清醒过来。
醒时正是黄昏,老天终于住了雨,却恢复到北晋秋日阴冷的气候。天仍是阴沉沉的,室外尚有淡淡天光,桌上已经早早地点上了灯火。因为秦疏体质虚弱,屋中角落处还放置了两只暖炉,整个房间舒适如春,有种熏熏然的暖意。
秦疏睁眼就见床边小几上多了一盆碗莲,顶着一朵半开半合的粉艳花苞,枝繁叶茂,十分的生气勃勃。而易缜背对着他坐在几步之外,面前桌上放着一只广口白瓷瓶,一旁有几枝菊花,易缜正修修剪剪,将满意的挑出来,错落地插到瓶中去。
房中这温度对秦疏正合适,对他来说也许就过于燥热了一些,易缜只穿了一件稍薄的寻常外衫。秦疏这般看过去,只能看到他的背影,在灯下投出一个长长的影子。几日的工夫,他似乎也瘦下去不少,一时之间竟和印象当中有些出入。
易缜全然不觉,摆好花瓶。满意的叹了一声,这才回过身来,就看见秦疏正默默的打量着自己。
易缜心情已经沉淀下来,不再如初时那般欢喜得手足无措,脸上仍不自觉露出笑意。快步走上前,俯下身轻声道:“你醒了。”一边说着,伸手就往他肚子上摸了摸,觉得孩子也很安静,并没有捣乱的迹象,放下心来,也不等秦疏说话,很自然的就将他扶靠起来,还不忘往腰下垫一个软枕。再拉过薄毯来盖在身上。
行云流水般地做完这些事,再一转身就要去端一直温在暖炉上的粳米粥。
秦疏借这工夫一直在打量他,却见易缜整个人确实是瘦了一些,脸部的轮廓反而显得柔和下来,不张牙舞爪的时候,倒也俊朗英气。他的神情平和稳重,同之前似乎有什么地方大不一样。
秦疏大惑不解,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再回想那时醒时的情形,心里只觉一阵阵如梦般的恍惚。见他要走,并未多想就叫了他一声:“侯爷?”
易缜停下动作,顿时回过头来惊喜道:“你真醒了?”
秦疏多日不曾说话,这时一开口,只觉得声音嘶哑,嗓子里干干的很不舒服,不禁咳了两声。
易缜见状也不追问,连忙端过一杯水来,十分尽心地凑到秦疏面前。
秦疏就着他手,本能的就喝了两口,水中浸了蜂蜜和菊米,入口就令人精神一振,十分舒爽。秦疏从杯沿抬起眼来,略略诧异的看他看易缜。
易缜一边还略有些内疚的轻声道:“我有喂你喝水的,只是你总睡着不醒,不知道够不够……”
秦疏神色一闪,停了一下,垂下眼去又喝了两口,这才推开了易缜的手。摇头示意够了。
易缜放下杯子,转身坐在床前,瞧着秦疏只是怔怔地笑。神情是发自内心的真挚欢喜。两人一时都没有说话,见秦疏目光落在一旁碗莲上,向他解释道:“这房子里没有地龙,炭火太过燥热,这样也舒适些。”
秦疏在宫中服侍敬文帝,自然明白这些起居上的小关窍,只是不相信易缜养尊处忧的人,也会知道这个道理,定定的盯着易缜看了看。
易缜显然是松了口气,语气也轻快不少:“你清醒过来最好不过。要不然只能天天喂粥,这样怎么吃得够两个人的份量。你先把身体养好,别的事……先看你身体好不好再说。”他顿了一顿,仍旧不肯向秦疏保证一定保全孩子,但并不曾把话说绝。
秦疏听出他晦暗不明的意思,抬头瞪了他一眼。却见那人眼中只看着自己,是满满的执着与担忧。也不知为何,顿时就失去了同他争辩的心思,更因为他话中却留了一分转机,一直紧绷着的神精终于能够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全身酸痛不适,一时也没有多余力气。
他历此大变,几乎是死过一次般。心态自有些改变,这时回想种种前事,家国忠义有些遥远的况味,除了孩子一事,别的种种似乎都不再是那么重要了。
如今看来,只有照易缜如说,尽量养好身体才是真正要紧之事,旁的事也只能稍后再说。况且若是易缜若是当真一意孤行,他也是无可奈何的。
既然如此想,他也就失了气势,于是易缜占了上风,毫不避易地同秦疏对视。那目光热烈真切,又像是有些秦疏见所未见,似懂非懂的东西在里头。
秦疏被他看得久了,居然心头发虚。这感觉不可名状,又不同于胎儿汲取心血时的心悸,不是太难受,反而令人手足无措。
秦疏怔了一会,突觉得自己同易缜这样对视十分怪异,不禁微微侧头,避开易缜目光。
两人心里打算各不相同,却都极有默契的闭口不再详谈这事。
易缜倒是有无数的放想要同他讲,偏偏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沉默了一会,又将秦疏一只手拿过来拉过来握在手心里,无意识地捻着手指把玩,这已经是多日来养成的习惯。
他自己不曾发觉,秦疏可不是个木头做的,脸色堪堪一变,脑子里突地灵光闪现,记起自己在疼痛中载沉载浮,几乎要就此沉沦下去之时,似乎就是有这么一只温暖而有力的手一只握着他不曾松开,就像无尽的苦海中唯一的浮木,救命的稻草。
秦疏眉稍微微一动,有片刻的恍惚,这就使得他没有立即将手抽出来。
易缜已经轻声道:“靖安的药我收走了,以后都不许再吃。”回想起太医所说,那药如果一直服用到他生产之时,恐怕只能采取如秦疏所说的那般手段了。想到次处心里狠狠一疼,惊怕不已。把太医说的话挑挑拣拣地同秦疏说了。意思是要小小的吓唬秦疏一番,言下用意十分简单,若是为了孩子好,就得千方百计先保全他自己,不许再像之前那样拿自己身子满不在乎的。
其实秦疏多半时间都是人事不知地昏睡着,真正被吓得失魂落魄的人正是燕淄侯自己。现在再面对秦疏之时,态度就分外的温和小心。说话的口气非但半点也不凶恶,反而有那么点埋怨和担心受怕的况味在里面。最后免不了要十分责怪靖安胡乱开方,险些草菅人命。说到痛处,简直义愤填膺,恨不能立即派兵将靖安捉来,好好大刑伺候伺候。
秦疏眼神微微一暗,他从一开始就觉出靖安对他态度有异,虽没有什么出格的言语举动,却也绝对谈不上善意。但靖安是师兄安插进来的人,他在知根知底的人面前越发自惭形秽,直觉自己肮脏不堪,如今大着个肚子,更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抬不起头来做人。一直对靖安也十分敬畏。因此对于靖安如何行针用药。他除却孩子也别无他念,料想靖安不论怎么做,必然是为了胎儿好,一向是没有什么异议疑问的。
这时听着易缜恨恨报怨靖安开方不慎,他却隐约能捉摸出其中或者包含着一份想要置他于死地的机心。他想不明白靖安这般用意的原由,更不愿去相信这会是出自师兄的授意。但心里到底茫然凄苦。
见易缜说得咬牙切齿,怕他当真去寻靖安的麻烦。还不得不强打了精神低声道:“是我当初让他开的安胎方子。那时胎儿疲弱,我又算得了什么,当然要为宝宝着想,后来就一直吃着这方子数月没改。靖安大夫都离开侯府这许久,又怎知我是什么情形,药是我自己吃的,又关他什么事。”
易缜知道秦疏是把这个孩子看得比他自己的命都还要重要的,因此对秦疏这番话也并不起疑,只是叹了口气,半是心疼半是责怪地道:“你以后都不要再吃这个药了。”
秦疏嗯了一声,他睡得时间太长,总算养足了精神,这时慢慢缓过劲来,突然问道:“我睡了多久?”
易缜一听这个,比着手指道:“都足足有七天了,你不知道,几乎吓死我了。”说到后来,还是一付心有余悸的模样。
秦疏先是一怔,随即就是一惊,不由得脱口而出道:“我的书呢?”
“还记得书!”易缜一听这话,忍不住有些着恼,口中埋怨:“你弄成这个样子就是因为默这该死的书,你还念念不忘呢。”
易缜按住了秦疏不容他起身,自己却走到一旁案上,不多时拿过一整整齐齐一叠整理好的纸张过来。递到秦疏面前让他看了一眼,却不肯让他接过去。“几张破纸,瞧你宝贝成什么样。难道为了什么破书,连宝宝也顾不上了么。”虽是责怪的语句,语气却远较平时温和不少,显然是下了一番苦功收敛脾气。
秦疏原本怕他一怒之下,当真一把火烧了他数日心血。眼下看清了纸上字迹,正是自己所书,不禁松下口气。轻声道:“这书对天下人还有些用处,并不是如侯爷所说的什么破书……”
“我知道我知道。”易缜又把那几张纸放得远远的,闻言顿时打断他。“你又想说这关系到天下百姓民生安危,我当然知道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但你也只是血肉之躯,又如何救得了这许多人。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凡事尽力而为就好,哪能这么拼命!”
秦疏虽不认同他这话,但看他语气神色,无一不是对自己关怀之极才会如此,颇有些不大自然。虽觉得明明是这人不讲道理,但也不忍多加争辩。只是嗯了一声。
易缜见他认同,心里稍稍释然。过了一会,又不禁问他:“入京的赶考的士子也来得差不多了,我明天拿泽地的名录来给你看看,如果其中有你故识旧友,如果你闷得慌,不妨请他们过来小聚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