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军机处。
待李婧传完圣谕离开后,李肃的脸色沉重之极,也难看之极。
身为武英殿大学士,李肃秉性刚强正直,从来都是宁向直中取,不向曲中求!
之前他每每退让,其中有林如海的劝说,有一生从政之手段城府,但最重要的缘由,是他心中相信贾蔷之所作所为,乃是为了朝廷社稷,为了黎庶百姓的。
那些超前到惊世骇俗前所未见的做法,最终证明,产生了开天辟地的效用。
即便再不喜欢贾蔷的人,都不能否认相比于隆安、宣德二朝开辟新法高举屠刀以求为皇朝续国运的做法,贾蔷开拓海外之举,要高明何止百倍!
而贾蔷自身节俭到了极致,也是让李肃心存敬意的缘由。
哪怕上回对泛滥学社的清理,李肃也咬牙坚持了下去,尽管因此背上了无数恶名,士林中暗自编排他的笔墨不知凡几。
这些,他都无怨无悔。
食君之禄,分君之忧,天经地义!
但是这一回,真的让他退无可退!
因为对德林号麾下广德楼诸多戏班子、说书先生称颂天家事而嘲讽,就要入大罪?
还要掀起文字狱?!
德林号乃天家商号,是皇商,其麾下所属的广德楼,就是天家自身的家业。
自我颂扬,原就是……不合适的!
“怎么,想不通么?”
林如海的声音响起在东阁,李肃闻言一惊,忙起身相迎。
林如海拄着拐,摆摆手微笑道:“便知道你过不了这一关,来瞧瞧你。”
以李肃这样的多年宦海老人,也不由为林如海这般看重而感激动容,一时间虽张了口,却哽咽难言。
林如海微笑着上前落座后,看着李肃道:“到了这个地步,无论如何,谁也不能否认皇上乃继往开来第一圣君……”
李肃面色重新肃穆起来,到了他这个位份,感激不代表会丧失自己的立场,若是那般,也入不得林如海之眼。
他拱手道:“元辅,仆从未怀疑过这一点。但愈是如此,此事才愈不可为!因为圣君之圣,自有民心来定,由青史来证,连我等臣子都不可妄自奉上此等尊号,自身沦落‘献媚’之名不足为惜,玷污了皇上之圣名,才是万死难辞其疚!更何况,由天家自己来宣扬……”
林如海呵呵笑道:“你果真以为,皇上施行此举,是为了替天家称颂?”
李肃闻言,沉默片刻后缓缓道:“元辅,天家和朝廷,终究要靠读书人来治天下。可若读书人都变成了一味迎奉上官,失去了读书人风骨,禁锢了浩然之气的官虫,那这个天下,将会何等可怕?”
听闻此言,林如海果然不怒反喜,微笑道:“伯逊能有此等坚持,老夫就愈发放心了。”
李肃闻言一滞,随即苦笑道:“元辅,仆于天子心中,并非上卿,比不得张任重……”
林如海呵呵一笑,意味深长道:“圣心如渊,岂有如此好揣测者?”却点到为止,并不多言,又道:“天家此举,的确是在与士林争夺话语权,对百姓的话语权。但,这不是坏事。”
“元辅……”
李肃闻言有些焦急了,不过未等他说完,林如海就摆手道:“伯逊,天家垂拱而治,若无足够的保障,可能么?”
“这……”
李肃闻言一道惊雷炸响耳边一般,瞬间明悟了。
他沉吟好一阵后,缓缓道:“以普天之下对天家的颂圣作根基?”
林如海呵呵笑道:“伯逊啊,士林和百姓不是不能骂,但骂的人不能是天家,因为执政的又不是天家,而是秉持朝政的文武官员。总不能既让天家放权,还要天家为臣子背黑锅罢?当圣天子垂拱治天下时,圣天子就绝不会有错。”
李肃沉声道:“元辅,皇上不是已经有所准备,军机大学士和五军都督府致仕之后,都可留作参赞备用……”
林如海却摇头轻叹道:“致仕了的官,仍是官。伯逊,你也要替皇上多思量思量,放权于朝,这需要担负多大的压力?皇上自身当然是不怕的,可后世之君又如何?老夫以为,真正能让天家放心交权的,除了皇上先前所提的那些策略外,取天下民心而铸不坏金身,才能真正让天家安心。”
李肃闻言沉默良久后,轻声道:“天家执掌着兵权,内务府有德林号为庞然大物,百子分封海外之国,再尽取亿兆黎庶之民心……”
他忽然苦笑起来,若果真如此,那即便后世之君远不如贾蔷英明神武不似凡类,后世朝臣们,其实也没有太多自主的权力。
这果真算得上圣天子垂拱而治?
……
入夜。
坤宁宫,西暖阁。
宽大的暖炕上,贾蔷和十来个皇子们嬉闹了许久了。
年岁更小的皇子们,已经早早安歇了。
长公主晴岚和皇长子李峥今年便是四岁了,其余十来个,也过了三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