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5章 终局(2 / 2)

按道理来说,他这种人本不屑于和宫里的太监有过多交集。

但值此关键时刻,尤址又是唯一一次造访,所以还是该见见。

“公公请。”杨一清这边说着,又吩咐下来,“去拿三个酒盅。”

“是。”

一张八仙桌,两盏小烛火,三个白发人。

门关上以后这里便只剩他们了。

尤址咕咚咕咚的倒上酒。

“杨阁老,这几日来京里大大小小弹劾你的官员,不在少数吧?”

杨一清不知道这个人究竟是什么目的,总该不是为了帮他出主意来的吧,而且上来就是一句问话,似乎要堕他的名头,“当内阁首揆十年,不是今天被人弹劾,就是明天被人弹劾,这本是寻常。再说,这总归是皇上一句话。还是尤公公想说,本官已时日无多?”

在大臣看来,皇帝身边的太监的话意就是皇帝的话意。

这也是尤址一直以来的生存方式。

所以他这一句是反问尤址皇帝的意思,同是也是小小的顶他一句。

因为他断定尤址,不敢讲。

果然,

尤址立马笑了起来,“咱家一介内侍,如何说得了当朝的阁老?也怪咱家嘴笨,让杨阁老误会了。咱家的意思是,杨阁老得为今日这局面想想法子,不能总也这样僵下去。不说皇上,就是咱家看着也难受啊。”

王鏊道“公公此话有理,本来老夫也是与阁老在商议此事。但现在皇上铁了心不见我等,这该如何是好?”

“皇上为何不见你们?并非皇上生气,而是因为皇上自己觉得自己做不了主,于是干脆便不做主。可你我都知道,大明的家还是要皇上来当。杨阁老又岂能真的便抛开陛下,独自拿主意?所以说,这桩事有个最好的解决办法,便是阁老顺了皇上的意思,以内阁的名义下一个天下清田令,再向皇上上一封请罪疏,想来再请皇上出山不难。”

不等杨一清摇头,王鏊便先讲了,“公公,事情不能这样办。”

尤址像是完全预料到一样,“那就只能请阁老离开京师,但不离开朝堂了。”

这句话现在是好理解了。

就像当初刘健、李东阳一样。

离开京师,便是丢掉阁老之位。

不离开朝堂,就是仍然保留一点位置。

前者是要扫除皇帝继续行事的障碍,后者则是要保有皇帝清名,就是即便你犯了错,但我考虑你立下的功劳不重处你,而且仍然认可你的能力和品德,继续对你委以重任。

“杨某老朽之身,能去往何处呢?”

“阁老从西北来,自然也可回西北去。在那里,清丈田亩、士绅除优不必动刀杀人。”

“新疆。”

“如何?”

周尚文打下的疆土,原来都没几个汉人,自然也就不存在士绅,还的确不必动刀杀人。

但杨一清不确定,“尤公公当真可以决定督抚大员之任?”

他这句话是要试探,他觉得尤址虽然嘴巴上说不是皇帝的旨意让他来的,但那应当是假话。

尤址则不动声色,“司礼监总是能说上话的。只要阁老同意。”

“新疆已经有靖虏侯了。”

“靖虏侯善于战阵,在筑城、整备方面当然不如当年的三边总督。西域疆土历来被视为汉家王朝兴盛的标志,苍茫大漠也是历代文人武将魂牵梦绕之地,阁老在那里若是能留下业绩,一样是青史留名,一样是万世称颂。”

“那毛纪呢?”

“毛尚书?等他挨了板子,看看是不是能有些改变,到时再说。”尤址说到这里又加一句,“阁老,各人自有各人福啊。”

那意思,你别特么管太多了。

王鏊听下来其实也觉得是皇帝的意思,否则尤址凭什么和当朝大员商议这么重大的事情?

说完了得算话才行,要是不算话,将来被捅出去让皇帝知晓,这事情可不小。

再说了,他今天处处考虑皇上、考虑朝堂、还考虑杨一清,那么他的利益在何处呢?不合常理。

继而可以确认,就是皇帝派他来的。

他不愿讲,或许是有特别的理由,或许就是皇帝交代的,但总之是错不了。

杨一清那边,他一时无言,看起来纠结于这个结果。

“杨阁老?”

“喔。”杨一清回过神来,他说“身为臣子,自然是听旨而行。皇上当初就可以一道圣旨,将杨一清调至新疆,又何必如此麻烦。”

“杨阁老若是能和皇上同向而行,那就更不必这样麻烦了。”

所以说这个时候讲当初是没什么意思的。

他就不好讲,你闲得没事非要给自己惹一个霸臣之名,这下舒服了?

“杨阁老,今夜咱家就是这些话,要是杨阁老觉得咱家说的还行,那您点个头,咱家就奔着这个道儿走,总归不能这么继续折腾下去。皇上与您,总得一个先低头。而皇上……那是皇上,争起来,阁老难道还想皇上先低头?”

“那自然是不敢。”

王鏊也觉得这样算是最好的解决了,虽然说在转任他为新疆总督之前,圣旨上肯定写下一大段他如何如何霸道的话,但就像尤址所说。

你不低头,难道要皇帝向你低头?

“杨阁老,下官倒是觉得不错。刘希贤在山东是美名传于天下,将来有日,新疆也定然处处留有杨阁老的美谈。再说了,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王维笔下的那种塞外风光别有一番意境,如何能不好?”

杨一清本是想求死,没想到皇帝竟然不让他死,再说有前例在前,他跟着去走似乎也没什么,最终他抬了抬手,“那就一切有劳尤公公。”

“好。”尤址大喜,总算是办好一桩差使,“那咱家这就回宫,杨阁老可以收拾收拾。还有一节,阁老要注意。”

“公公请说。”

“咱家自然相信阁老与毛纪没有相互配合,但陛下最忌官官相护,毛尚书的事阁老不要再讲了。如果真的是为了毛尚书好的话。”

两人将这个太监送走,相视一眼都看出对方眼里在想些什么就是皇上派来的。

在这件事情上,皇帝始终光荣正确,最后拿掉了他的首揆,反而还尽显仁义,杨一清明白,这就是王鏊说的,得按皇帝满意的方式来。

而且最后的提醒也是,他不为毛纪求情自然就是无情无义。

反正这清名,他就是要不得。

“阁老在想什么?”王鏊问。

杨一清眼神幽幽的说“今日老夫离去,并非终局。张秉用是心胸狭窄、难以容人之人,这次这么多人为了老夫开罪于他,将来他一朝得势,必然会不择手段,借机报复。济之,你得小心。”

“阁老不是说了夫唯不争的话?”

“但有些人,你在他前面便算是与他相争。也不是所有人都会像老夫这样待你的。”

王鏊笑了笑,“阁老确有容人之量,可称国之柱石。所以陛下是为了做事,却不是为了针对阁老。老夫心想,陛下并不会特别气愤于你反对士绅除优,毕竟陛下自己也知道此事事关重大,更是早在江南便已开始铺垫,但陛下一定很气愤于阁老与毛纪那番奏对。皇上是争了清名,但皇上从来没有对不起阁老。阁老保重,下官先行告退。”

他这番话说得倒是潇洒,但是说得杨一清懵掉了。

皇上从来没有对不起阁老……其实还有下半句,阁老真的没有一点对不起皇上吗?

杨一清忽然开始心痛起来,到最后的最后,皇帝没有选择杀他,也没有选择将他关起来。

这一夜,

尤址还去了大牢里看毛纪。

问了几句,仍然出言不逊。

尤址也不免生气,临走前说了句杀人诛心的话,“杨一清至少是柱国之臣,几十年来为社稷、为百姓呕心沥血,你又做了几桩事?”

这家伙屡屡犯上,自以为是刚正,但过了头就没意思了。

这和刘健、李东阳那会儿不同,出了这么大事,都走脱那也不成。毕竟,两个都饶就是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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