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十九 百年之叹
黄梓瑕与周子秦来到孙癞子家时,已有个敦厚粗壮的中年男人站在那里,焦急地等待着。一看见他们过来,赶紧迎上来,问:“是杨公公吗?小人是钱氏车马店下面的褚强,上次帮孙癞子修缮房屋的,就是我带着手下的兄弟们做的。”
“哦,褚管事。”黄梓瑕和他打了个招呼,周子秦已经将门上的封条撕掉了。
里面还维持着上次的样子,只是几天不开门,里面的气流更加闷热,带着浓重的霉味。
黄梓瑕和周子秦再次检查了门窗和地面,对褚强说道:“你们的活确实做得不错,门窗都非常严实。”
“是啊,所以虽然钱记修缮房屋还不久,但在京城有口皆碑,大家都喜欢叫我们来做的!”褚强颇有点得意,抬手拍拍实木的窗板,说,“您看,这窗户,只要栓好了,用铁棍都砸不开啊!您看这门闩,四五个大汉都撞不开!”
黄梓瑕点头,表示赞同,一边起身在屋内走了一遍。
屋内依然是一片杂乱狼藉,墙上那些乱七八糟的符咒、佛像、木雕依然挂着。褚强指着那些东西说:“我们来的时候,这些东西都已经在墙上了。孙癞子做了亏心事,就到处弄这些东西,据说怕天谴呢!”
黄梓瑕问:“你知道他没钱,又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东西,为什么还要答应帮他修缮房子,加固门窗?”
“唉,还不是听说,这孙癞子其实有钱得很,香烛铺的吕老板说他陪了自己好多钱,所以他才放过了孙癞子。我想既然有钱的,这事干嘛不接,于是就答应了。谁想这混蛋赔完钱后就身无分文了,我被钱老板骂个狗血淋头不说,如今人还死了,真是无头债了!”褚强一脸懊悔,悻悻地说,“那个吕至元真混蛋,他本来跟着过来要装灯盏托儿的,一看是孙癞子家,脸色大变,指着孙癞子咒骂了一通,灯盏也没装就走了,可偏就不告诉我们孙癞子已经没钱了!”
周子秦对于这些几百几千钱的纠纷毫无兴趣,在他们说话时,他把墙上挂的慈航普度木牌子、床头贴的送子观音的画,还有几张乱七八糟的符咒都揭下来看了看,却发现背后并无任何漏洞,墙壁还是完整的墙壁,不由得十分遗憾。
黄梓瑕说道:“外面的墙是完整的,里面怎么可能有洞?”
“万一嘛。”他说着,又站在门槛上,要去拿钉在门顶上的那个目连救母的小铁匾。
谁知一拿之下,那看似挂着的小铁匾居然纹丝不动。周子秦“咦”了一声,使劲地敲了敲,发现居然是镶嵌在墙壁里面的,中空的一个狭长匣子。
褚强赶紧说:“哎,这个可拿不下来的,是个砌在墙内的小铁匣子,是门上的顶额。”
“顶额?干什么用的?”周子秦问。
褚强说道:“最早啊,还是我们钱老板在西域商人那边学的,据说那边人家喜欢在门上装饰一个与门同宽的空心狭长的铁匣子,在木门与土墙之间起个缓冲,门框就不易变形,而且现在做成了有镂空花纹的形状,放在门上也十分美观。后来京城就慢慢流行起来了,我们到铁匠铺定了上百个,如今一年不到就快用完了。这个就是我当时随便拿的一个,上面的纹样好像是……是目连救母是吧?”
“好像是的。”周子秦拿了把凳子,站到与铁匣子齐平处看了看,说,“还是镂空的,可惜黑乎乎的,要是上点漆多好看。”
铁匣子是一个狭长的造型,与门一样长,不过两寸高。朝向门内的一面镂空了,雕着目连救母,朝外一面是实心的,绘着吉祥花纹,只是图案灰黑干裂,十分难看。
“漆是有的……咦,明明我当时给他拿的是全新的,这个怎么好像用了多年似的,谁给弄成这黑不溜秋的样子啊?”褚强仰头看着黑乎乎的铁匣子,皱起眉头,“怎么回事,这才几天呢,怎么就熏得黑乎乎的?之前是彩绘的!”
周子秦隔着镂空的图案往里面张了张,皱起眉头:“好脏啊……全是黑灰。”
黄梓瑕去旁边搬了把凳子过来,站在他旁边往铁匣子里面看。外面的漆呈现出一种火烤后的焦黑,而匣子里面确实都是黑灰,在角落中还有几条手指擦过的痕迹。
“有人将手指伸入镂空的地方,取走了里面的什么东西。”黄梓瑕说着,又回头问褚强,“这匣子能打开吗?”
褚强说:“铁皮很薄的,想打开的话拿剪刀剪开就行了。”
周子秦在屋内找了把锈迹斑斑的剪刀,把外面目连救母的花纹剪开了,里面只剩一个铁框,存了厚厚几团黑灰,在黑灰之上,有几条被刮出来的痕迹。
周子秦指着那条大一点的痕迹,说:“这个,看起来是个圆形的东西被人拉出来了。”
又指着细细一条的痕迹,说:“这个,是个小铁丝之类的。”
黄梓瑕皱起眉头,比着那个较大的圆形痕迹问:“你发现没有,按照这个拖拽出来的痕迹大小看,这个大的一个圆,绝对无法从那么小的镂空孔洞里出来。”
周子秦用手指比了比那个圆形,又在自己剪下的镂空铁皮上比了一下,脸露茫然:“真的……最大的镂空缝隙,也没有大的圆啊!你看,最长的镂空是这几条云烟,有两三寸长吧,但这是扁平的……”
“所以这东西,肯定不是圆形的,只是有这样一个弧度。”她说着,又将匣中的黑灰刮下来,在掌心闻了闻,然后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零陵香。”
阴暗的破屋内,灰尘弥漫的气流中,她窥破天机的笑意明净通透。周子秦看着她面容上的笑意,不由得呆了呆。
黄梓瑕抽出袖中手绢,将匣中的黑灰刮了几团放在里面包好,抬头见周子秦一直看着自己,不由得问:“怎么了?”
“哦……”周子秦赶紧将自己的目光移向旁边,手忙脚乱地去刮那个黑灰,说,“我,我也弄点回去检查一下,看是不是零陵香。”
出了大宁坊,周子秦向西南而去,黄梓瑕向东南而去,两人分道扬镳,各自回去。
黄梓瑕走到兴宁坊时,忽然看到许多人在路上飞奔,还有人大喊:“快去十六王宅啊!迟了就没有了!”
黄梓瑕不明就里,还在诧异,旁边一个跟在人群中跑的老婆子被人挤得摔倒在地上,哎哟哎哟连声叫着。黄梓瑕赶紧去扶起她,问:“婆婆,你们这是要去哪儿啊?”
“哎呀,听说十六王宅公主府附近,皇上和郭淑妃正在遍地撒钱啊!我们可不都是去捡钱的么!”
黄梓瑕一头雾水,便随着人群往那边快步走去。
等到了那边一看,许多人围着府门口,个个弯腰在地上找什么东西。她只好又找上一个手中攥着东西的人问:“大哥,听说皇上和郭淑妃在撒钱,是真的吗?”
“什么撒钱?俗!”那位大叔看来是个文士,把自己手摊开给她看。黄梓瑕看见他掌中是一枚镶嵌珍珠的银花钿,式样精美,应该是宫中饰物。
“刚刚皇上和郭淑妃驾临公主府中,观看李可及新编排的队舞《叹百年》,宫中至公主府全部铺下锦缎,数百人从大明宫到这里,一路上且歌且舞,全都是花钿掉落,这些人都是来捡的。”
黄梓瑕恍然大悟,侧耳静听,在周围的闹闹穰穰中,隐约还能听到歌舞的声音自里面传来。
她避开大门,走到人群稀落处,果然听到里面数百人齐声歌唱。音调哀戚,宛转悲苦,让她站在此地远远听来,觉得胸臆处涌着万千愁绪,不觉黯然悲怆。
她靠在墙上,静静地抬头看天空。夏日午后,没有风,远远的音调被风吹来,那种凄苦声调千丝万缕,将她心口某一处割痛,眼泪不自觉便滑落了下来。
她感觉到自己满脸泪痕,狼狈不堪,于是抬手想要摸出自己的手绢,却发现里面装了刚刚拿来的香灰,已经无法用了。
她手握着零陵香的余烬,正在发呆,身后却有人默不作声地将一条纯白的帕子递给她。
她转过头,睁大眼睛,透过泪光看向他。
禹宣。
他穿着天青色的衣服,站在青灰色的街巷之中,这么平淡的颜色,这么美好的容颜。
她慢慢地抬手,接过那条手帕,按在自己的脸上。
所有滚烫的灼热的泪,都被那柔软的细麻吸走,不留一点痕迹。
仿佛脱了力,她不由自主地靠在墙上,在这条空寂的小巷中,将脸埋在他给的帕子上,许久没有抬头。
那上面是他的气息,清淡,虚幻,夏夜初开的荷花,冬日凋落的梅蕊,她梦中的火焰与冰雪。
“在大理寺门口,我看到你了。”他的声音,在她的耳边轻声响起,略带恍惚,却真真切切地传入她的耳中。“我看见你躲在那棵树后面,避开我。我想也是,即使我们见了面,又能说什么呢?”
他的声音这么缓慢,黄梓瑕可以清楚地感觉到他心情的迟疑与悲哀。
他一定也和她一样,想起了他们在一起的那些日子,想起许多无法忘记也无法逝去的东西。
“我看到那个姑娘了,她应该是你从大理寺里救出来的吧。”他抬起头,望着长空中白得刺眼的那些云朵,语调缓慢而悠远,“我在回去的路上,想了很多。我想起当年,你只为了卷宗上一句值得推敲的话,便能千里奔波,日夜兼程赶去替素不相识的人翻案。就算如今你身负恶名,也依然在自己的困境中竭力去帮助别人。相比之下,我本应是这个世上最亲近你的人,却固执地认定你是凶手,实在是……枉费了我们多年来的感情。”
黄梓瑕咬紧下唇,一声不出,只有剧烈颤抖的肩膀,出卖了她。
禹宣长叹了一口气,轻轻地按住了她的肩膀。
他们之前,曾经做过更亲密的事。但这久别重逢以来的第一次接触,却让黄梓瑕不自觉地偏过了身子,让他的手虚悬在空中。
许久,他才默然收回自己的手,轻声说:“你不应该跟我说那些话,不应该做那些事,不然,我绝不会相信你会做下那样的事,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
黄梓瑕将手帕取下来,神情已经变得平静,除了微红的眼眶,再也没有任何异样。
她问:“我和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双眼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声音很低,却清晰无比:“就在你家人惨死的前一夜,你从龙州回来,我去找你时……看见你一直盯着手里拿着那包砒霜,脸上挂着奇怪的表情。”
黄梓瑕愕然睁大双眼,怔怔望着他,喃喃问:“什么?”
“那一日,正是你从龙州回来的时候。我还记得你刚写给我的那封信,信上说,龙州那个案件,是女儿因恋情受阻,便于饮食内投入断肠草,全家俱死。你还在信上说,你我若到此种境地,是否亦会舍弃家人,踏上不归之路。”禹宣望着她的目光中,全是痛楚,“那信上的话让我十分担忧,看到你一回来又取出砒霜看,便立即让你将砒霜丢掉,然而你却将它丢进了抽屉,重新锁好,说,或许它是能帮我们在一起的东西。”
黄梓瑕茫然看着他,就像看着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我记得龙州,记得那封信上的内容,可是我不记得我曾经拿出砒霜看过……我更不记得自己说过那句话!”
禹宣盯着她,目光锐利如刀,可她的脸上却全是哀痛与茫然,让他看不出任何破绽。
他脸色泛出微微苍白,扶着自己的太阳穴,因为太过激动,就连喘息都显得沉重起来。
他艰难地说:“阿瑕,看来,真是我误会你当时的举动了……只是你拿着砒霜的那一刻,那种神情太过可怕,而那天晚上,你的家人全都死于砒霜之下……你叫我怎么能再相信你?”
“不可能!”黄梓瑕用颤抖的声音打断他的话,“那包砒霜买回来之后,我就去了龙州,一直到我回来之后,那砒霜都没有动过!你怎么可能看到我拿着那包砒霜?”
禹宣死死地盯着她,这个一直清逸秀挺的人,此时面容上尽是惊惧,只喃喃地挤出几个字:“不可能?不可能……”
整个人世都停滞了,只有他们站在遥不可及的高空之下,看着彼此,咫尺之遥,万世之隔。
灼热与冰凉,血腥与肃杀,不可窥知的命运与无法捉摸的天意,全都倾泻在他们身上。
“杨崇古。”
后面传来冰凉得略显无情的声音,打破了他们之间几乎凝固的死一般的寂静。
黄梓瑕转过头,看见李舒白站在巷子口,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逆光自他身后照来,她看不清他的神情,只看到他的轮廓,一种无法逃脱的压迫感,无形地袭来。
她看见他清湛幽深的眼,让她一瞬间从那种恍惚迷离的情境中抽离出来,发现自己站在这条无人的冷寂巷陌中。远远的歌声还在传来,《叹百年》的凄苦曲调,催人泪下,在天空之中隐隐回荡,天空的流云仿佛都为乐声所遏,不再流动。
而对面的禹宣,仿佛也回过神来,他额上还有着薄薄的冷汗,但神情已经平静了下来。
他低头对着李舒白行礼,转身要离开时,又停了下来,望向黄梓瑕。
黄梓瑕默然望着他,苍白的面容上,无数复杂的思量让她欲言又止。
他低声问:“你上次对我说,你要回到蜀地,查明真相?”
黄梓瑕点了一下头,说:“我会回去的。”
“那么,我在益州等你。”
他的目光深深地看向她的双眼,就像多年前,还对爱情一无所知的她第一次遇见了他,看见他凝望着自己的双眸中,自己深深的倒影。
这个世上,无人知道,她在那一瞬间,由小女孩长成为少女。
李舒白与黄梓瑕进入同昌公主府时,叹百年舞队已经散去。
被日光照得白茫茫的石板地上,散落一地的珠翠显得格外刺目。同昌公主的尸身,已经放入棺木之中,但室内依然陈设着大大小小的冰块。
旁边还有一具较小的棺木,放的是公主乳母云娘,她脖颈上的绞痕犹在,以一种扭曲的神情陪伴公主长眠。
皇帝与郭淑妃坐在堂前,身后的宫女与宦官们都在拭泪。皇帝脸上,满是阴狠暴怒,那是绝望心绪无法发泄,累积出来的狠绝。
一看见李舒白带着黄梓瑕进来,皇帝身边的几个宦官宫女明显松了口气。见李舒白看着乳母云娘,皇帝便说:“公主一人在下面太冷清,朕让云娘下去继续照顾着公主。”
李舒白见人已死去,也只能默不作声,在皇帝身边坐了。
郭淑妃掩面哽咽道:“还有那几个侍女和宦官,其他人也罢了,近身的那几个,公主出事,他们亦有责任!”
皇帝思忖许久,才缓缓说道:“上次杨公公替他们求过情,朕想也有道理,先暂缓吧。”
“皇上体悯他们,臣妾可念着灵徽在地下孤单!”郭淑妃气息急促,哭得更是伤心,“灵徽自小最怕孤单,身边老是要人陪着的,如今一个人孤零零去了,身边少人服侍,我这个做娘亲的,可怎么安心啊……”
她哭得悲哀,黄梓瑕却只觉得一股冷气自脚底浮起,沿着脊椎一路冰凉到头顶。
李舒白的目光也正转向她,两人都从彼此眼中看到了,郭淑妃的用意。
“淑妃,你先别说了,朕心里难受。”皇帝长叹一声,却并没有反对,只向着李舒白又说,“朕刚刚,还叫了公主生前喜欢的,那个国子监的学正禹宣过来。”
郭淑妃在旁边神情不定,轻轻伸手覆在皇帝的手背上。皇帝仿佛没感觉到,只说:“朕也听说过京中传言,灵徽曾邀禹宣为自己讲学,却多次遭他拒绝,后来她亲自到国子监找祭酒发话,他才应允到公主府中讲周礼——朕当时一笑置之,可如今想来,灵徽如此盛年,却要一个人孤孤单单地永远躺在地下了,她既喜欢听禹宣说周礼,朕能不满足他么?”
黄梓瑕只觉得心口猛地一跳,但随即想到,刚刚看到禹宣出来了,看来,皇上是放过了他。
“朕是真想杀了他啊。”皇帝说着,怔怔出了一会儿神,才仰头长出了一口气,说,“可见到人之后,却不知怎么的,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李舒白并不说话,只微微侧头,目光落在公主的棺木上。
“或许是朕老了,已经没办法狠下心去摧折一棵玉树了。”皇帝说着,转头看向李舒白,“你可曾见过那个禹宣?”
“见过,清逸秀挺,举世无双。”李舒白淡淡地说。
郭淑妃怔怔坐在那里许久,不知为何忽然站起来,快步走到同昌公主的棺木旁,扶着棺沿泪如雨下。
李舒白平静如常,说:“皇上不杀他是对的。否则,他若伴公主长眠地下,驸马如何自处?”
皇帝点一点头,闭上眼,满脸疲惫。
黄梓瑕站在他们的身后,静静听着他们的话。夏日午后,蝉鸣声声。她听到皇帝的声音,夹在在嘈杂的蝉声中,微显虚弱:“明日,大理寺公审此案。朕已经下令,只待庭审结束,就将那个犯人拉到刑场,凌迟处死。”
李舒白略一沉吟,问:“此案已确凿了?”
“人证物证俱在。”
“若是抓到了真凶,足可慰同昌在天之灵。”李舒白回头看了黄梓瑕一眼,又说,“臣弟忝于大理寺挂职,明日自当前往。”
“天气炎热,灵徽也不能久停,朕已经决定,待凶手伏法之后,便暂将她送往父皇的贞陵停放,待她的陵墓建好之后,再入土为安。”
“如此甚好。”李舒白说着,却见皇帝靠在椅背上,仰头看天,再也没有动弹,甚至连眼珠都没有转动,只有呼吸越发沉重。
他停了许久,向皇帝告退,与黄梓瑕一起出了公主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