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炎如闲庭信步般走到了皇帝跟前,抱拳行了礼:“皇上舅舅。”
“阿炎,”皇帝看向封炎时神情冷淡,透着几分不耐,“你刚才去哪儿了?”
垂首立在一旁的文永聚飞快地瞥了封炎一眼,心里暗自冷笑:这个封炎,终究是年纪太轻,行事轻狂。谁不知道皇帝这些天心情不好,大伙儿都是夹着尾巴做人,不敢乱跑,他倒好,皇帝宣他,他人竟然不在,一早就跟端木绯跑出去玩了。
机会送到眼前,文永聚又怎么肯放过,不动声色地挑拨了几句,皇帝果然不悦。
文永聚殷勤地给皇帝换了一盅茶。
封炎还是神情自若,他满不在乎地耸了耸肩,“皇上舅舅,我闷得慌,出去随便逛了逛。”
皇帝慢慢地转着拇指上的雕龙翡翠玉扳指,静静地看着封炎,好一会儿都没有说话……
文永聚目露期待之色,暗暗地捏着拳头,他本以为皇帝会斥责封炎,结果皇帝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道:“阿炎,坐下吧。”
皇帝一边说,一边端起了文永聚刚递来的新茶,慢条斯理地饮着茶。
文永聚脸色微僵。
封炎看也没看文永聚,谢恩后,就在一旁的一把红木雕花圈椅上坐下了,神情惬意。
封炎如何不知道皇帝对于自己的不喜,这种不喜令他这么多年来举步艰难,但有时候这又是他的一项利器——对于皇帝而言,只要自己没造反,为了仁君之名,皇帝就不会对他怎么样,更何况皇帝才刚刚为崇明帝正了名,这个时候皇帝只会“避嫌”。
皇帝浅呷了两口热茶后,就慢慢地放下了茶盅,目光看向了正前方头戴乌纱帽、着团领衫、腰束花犀的应天巡抚,道:“叶承泽,你与阿炎说说吧!”
应天巡抚叶承泽对着封炎拱了拱手,就说起来龙去脉:“封公子,经本官派人仔细查证,已经确定那日风陵舫之所以会沉船,乃是乱党白兰军所为。”
“当日,白兰军的乱党瞧准了当天画舫上都是权贵、宗室和江南的高官子弟,所以,就派人装作船工混进了风陵舫。”
“他们在风陵舫开到湖中心时,悄悄跳入湖中,并潜到船底在船尾砸出了一个洞,才导致船体进水,最后沉船太湖。”
说话的同时,叶承泽的神情越来越凝重。
江南几州这几年一直有白兰军的乱党在民间行走,假借“弥勒下生”宣传教义,蛊惑人心,也蒙骗了不少无知百姓加入白兰军,这些事也不是一天两天的,没想到在皇帝来的时候,闹了这么大的一出……
只是想想,几个当地官员就冷汗涔涔,背后的中衣不知不觉中就汗湿了一片,心里惶恐、不安、后怕、庆幸等等的情绪交织在一起。
这件事可大可小,往大的说,是他们江南几州的官员失职,督管不利,才导致白兰军的乱党日益壮大,皇帝便是降了他们的职,撤了他们的官,那也是有理有据;往小的说,无论如何,那天风陵舫虽然沉了,可是总算没有什么伤亡,只是虚惊一场。
包括叶承泽在内的当地官员至今心还悬在半空,不上不下的,悄悄地打量着皇帝的脸色。
皇帝面沉如水,一想到江南繁华之地,竟然潜伏着白兰军这等逆党,还敢在他御驾亲临时,对他的子女下手,这如同想断他手足般。
可恨!真真可恨!
皇帝的脸色更难看了,心口似有几簇火焰在灼烧着。
他定要把这帮逆党统统连根拔除!
皇帝以茶盖拂去漂浮在茶汤上的浮叶,一下又一下,抬眼看向封炎,又道:“阿炎,你年纪轻,还需要多多历练,朕已经下令施总兵和于参将负责剿匪的事,你也跟去吧。”
蒋州总兵施仁武和于参将立刻就对着封炎拱了拱手,算是打了招呼。
文永聚在一旁看着,从头到尾都没有插话,脸上平静得很,不见一丝惊讶。
毕竟,这也不是封炎第一次负责剿匪了。
皇帝对这个外甥一向“委以重任”,这是皇帝的心病,任谁也“治”不了。
即便是端木绯身后有岑隐撑腰,那又如何?!
她还不是被皇帝赐婚给封炎,这也就让封炎、端木绯与岑隐之间形成了一种微挑的关系……要是自己运作恰当,没准可以把封炎这把火烧到岑隐身上。
文永聚的眼神变得阴冷幽深,他半垂眼帘,挡住了眸底的异状。
“是,皇上舅舅。”封炎毫不犹豫地抱拳应了,神情明朗,少年人那种如出鞘利刃般的锐气自然而然地释放了出来。
皇帝紧锁的眉头微微舒展,勉励道:“阿炎,你可不要辜负朕你的期望!”他俊朗的面庞上看着带着几分慈爱。
见状,施仁武在一旁恭维了一句:“都说外甥似舅,封公子年少有为,一定不会让皇上失望的。”
皇帝和施仁武说着说着又说了剿匪的事,而封炎早已经魂飞天外,他漫不经心地端起了茶盅,心里有些后悔:明天开始他就不能陪蓁蓁玩了,今天应该再给她多买点姑苏的各式点心才是。
要不,等这边事了了,他还是再出门跑一趟吧……
他想着,就站起身来,起身的动作难免引起了皇帝的注意力,皇帝动了动眉梢,朝封炎望去,那神情似乎在问,怎么了。
封炎镇定自若,顺势对着皇帝抱拳道:“皇上舅舅,外甥还有一事想替景表弟求个情。”
皇帝还没表示,周围的几个臣子已经是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就听出了封炎口中的景表弟是三皇子慕祐景。
问题是封炎说要替三皇子求情,那岂不是代表三皇子做了什么让皇帝不满的事?
哎!
对于这些臣子而言,他们是一点也不想知道皇帝家的私事。
然而,他们根本没机会告退,就听封炎就继续道:“那日在风陵舫上,景表弟看上了一个舞伎,还买了下来……”
封炎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在说一件家常小事。
周围瞬间就寂静无声。
什么?!皇帝差点没拍案,额头的青筋一跳一跳的。这要是慕祐景此刻在这里,他手里的茶盅怕是已经朝他砸了过去。
这个逆子,真是荒唐至极,自己为了乱党和沉船的事都焦头烂额了,他这小子竟然还有心思沉迷女色,买了个舞伎,简直不知所谓!
叶承泽、施仁武等官员一个个垂首移开了目光,只当自己什么也没听到,心里却是暗暗感慨:皇帝素来风流,这还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封炎也当没看到皇帝的怒意,漫不经心地说道:“皇上舅舅,景表弟说不过是个舞伎,您肯定不会放在心上的,让外甥替他向您求个情。”
皇帝面色更加阴沉,只觉得慕祐景这个逆子不止是贪恋女色,还毫无担当,这么点事竟然还要封炎来与自己说,能成什么大器?!
封炎还是笑眯眯的,一派少年人的轻狂肆意,“皇上舅舅,您要是没别的事,那外甥就先告退了。”
皇帝现在心情烦躁,挥了挥手,示意封炎退下吧。
封炎再次作揖后,就急匆匆地退了出去,他得再去给蓁蓁买些点心。
一出含晖堂,封炎就见三皇子慕祐景正大步流星地朝这边走来。
十一月底的寒风呼啸,吹得周围的枯木摇曳不已,寒风中透着刺骨的冷意,慕祐景却是精神奕奕,步履带风,看来心情不错。
“炎表哥。”慕祐景在几步外停下了脚步,含笑对封炎打了招呼。
“景表弟,”封炎也笑了,俊美的脸庞在冬日的阳光下带着一种摄人心魂的美,“风陵舫的那个舞伎……”
一说到“舞伎”,慕祐景的眼睛登时就亮了,心里暗喜,他略显急切地接口道:“炎表哥,那个舞伎……本宫已经买下来了,回头……”
回头本宫就给你送去。
然而剩下的话还没说出口,就被封炎打断了:“景表弟,皇上舅舅那边……”他做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慕祐景心中更喜,连忙安抚封炎道:“炎表哥,你放心,这件事本宫会与父皇说的……”
说话间,里面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一个青衣小內侍快步从屋子里出来,对着慕祐景作揖行礼道:“三皇子殿下,皇上请殿下进去。”
“景表弟,我先走了。”
封炎走了,慕祐景则进了屋,与屋子里的叶承泽等人交错而过。
想着方才舞伎的事,叶承泽等人看着慕祐景的眼神就有些微妙,几乎是迫不及待地退出了屋子。
慕祐景见屋子里只剩下皇帝和自己,心里暗喜:这一趟南巡没白来,父皇对自己显然又亲近了不少,二皇兄和四皇弟根本就不足为惧。
“参见父皇。”慕祐景如常般给皇帝作了长揖行礼,可是迎来的却是一片沉默。
皇帝不说话,慕祐景也不敢乱动,维持着作揖的姿势,抬头偷看下皇帝的脸色,看出皇帝的心情不太好,他还以为是因为方才叶承泽等人来过的缘故。
静了两息后,慕祐景就听皇帝淡淡地问道:“阿景,朕听说你买了个舞伎……”
慕祐景怔了怔,立刻就想起封炎方才与他的那番对话,还以为是封炎和皇帝说了,忙应道:“是,父皇。”
皇帝看着几步外的儿子,额头的青筋又跳了跳,心口的怒火又“呲”地被点燃了。
这个逆子现在倒是胆子大了,敢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