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家祖孙与赵陌一起和乐融融地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仿佛又回到了三四年前他们还在一块儿生活时的情形,大家心里都忍不住感叹又怀念。尤其是赵陌,事隔数年后,又重新吃到了熟悉的饭菜味道,总觉得比记忆中的更加香甜。
吃过饭后,大家又重新回到堂屋里坐下吃茶说话。秦柏开始问赵陌奏折中的详细内容,还有今日进宫面圣的经过。他之前从未听赵陌提过这件事,未免觉得有些突然了,担心赵陌年纪轻,会有所疏忽,出了差错也不知道。
赵陌老老实实地把情况从头叙述了一遍,又回答了秦柏许多问题。他虽然年轻,却也自幼聪慧过人,又跟秦柏念了两年书,在肃宁县那边,还有王府,还有属官呢。虽说他的封地小,王府也是新建没几年,属官中并没有什么特别出众的人才,可他好歹也是个郡王,王府虽小,倒也五脏俱全,属官再平庸,文书方面的工作还是能胜任的。他自己写个奏折,再叫属官润色一二,查漏补缺,又能出什么大差错呢?
他那奏折上的文字,基本都写得浅显易懂,又运用大量的事实数据作为依据——这是从秦含真送到肃宁去的实验报告中学来的——本来也没什么有机会犯忌的地方,还让皇帝、太子与户部的官员对他想出来的盐碱地治理办法有了更直观的认识,再妥当不过了。
秦柏听得微笑着点头不已,只觉得赵陌不在自己身边几年,依然有了很大的长进,比去年他们见面的时候,办事又老到了许多。他感叹道:“本来我还觉得你这试种了不到四年的功夫,就往宫里递奏折,太过心急了些,原该再沉淀两年的,却没想到你已经长大了,事情考虑得周到,比那些二三十岁的成|人也不差,甚至比好些大人都能干呢。是我小看了你,这是我的不对。”
赵陌忙道:“舅爷爷言重了,您这才是老成谋国之言。我确实是心急了些,原是想着,我既然能试验出治理盐碱地的法子,这两三年来在不同的地上种了粮食、甜菜、药材和树,发现是确有成效的,那就该尽快让朝廷和天下人都知道。世上那么多的盐碱地,能早一年治理,又能多打多少粮食呢?这不是可以拖延的事儿。况且我也不是把法子献上去就完了,回头我还要继续摸索,看能不能再改良法子,或是想出更好的法子来呢。到时候我再把新法子上奏朝廷,也不碍着百姓再用盐碱地种粮食不是?”
秦柏听得连连点头,赞叹道:“好孩子,你想得很对,这种事儿确实不该拖着。既然你试种了几年,都确定是有效的,献给朝廷,也出不了什么差错。”
赵陌笑笑,低下头去,没敢透露自己忽然心急着献治盐策,其实是真的有私心。那冠冕堂皇的说辞,不过是哄哄秦家舅爷爷而已。当然,即使没有私心,他本来也是打算明年把奏折递上去的。这本是于国于民有益的大好事,早一年晚一年的,差别也不大。
秦含真问赵陌:“如今这治理盐碱地的法子已经献上去了,皇上可说了,朝廷会有什么章程?是要点几块地方试着照法子去治盐呢,还是先在皇家庄园上试种一两年?如果这时候马上就推广到全国,恐怕还是太仓促了些。你的法子,估计在北方算是能用的,我在京郊田庄上治理盐碱地的法子,就跟你的差不多。但换了是别的地方,气候、水土不一样,地势也有差别,就未必管用了。正所谓‘橘生于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别到时候遇上了不适用的地点,出了差错,反怪到你头上。”
赵陌道:“皇家的庄子上哪儿来的盐碱地呢?自然都是上好的良田。户部的几位大人还在商量呢,不过我估计,他们最终应该会先试着在直隶试种我提的那几种作物,哪怕是种出些甜菜、药材也是好的,粮食自然要种,但要先洗盐,那可得费不少人力物力。依户部的习惯,少说也要磨蹭上两三年功夫,才会有所成效吧?横竖法子我已经献上去了,封地上的试验田也不是假的,朝廷已经派过官员来视察,皇上也赐了封赏。后面的事用不着我管,出了差错,自然是去问负责此事的官员,又与我什么相干?”
秦柏微笑道:“你也不能真的就此丢开手不管了。封地上若有治盐的熟手,户部的人问你借人时,你也该大方点儿送出去,给地方官员出出主意,免得他们糊里糊涂的,没弄清正确的法子,倒浪费了人力物力。天下盐碱地何其多也,早一日有了真正的成果,也是你一份功德。”
赵陌笑着应了声:“是,我这就打发人回肃宁吩咐去。”
牛氏有些八卦地小声问赵陌:“广路啊,你方才说,皇上已经赐了封赏给你。那皇上都赏你什么了?是不是升了你的爵位呀?”
赵陌哑然失笑,忙道:“当年皇上能封我作郡王,已经是破格了,我才几岁?难不成还能升做亲王么?我祖父才是亲王,父亲还只是世子呢,我万万没有越过他们的道理。郡王的爵位其实已经足够,不过,有了献策的功绩,就再也没有人背地里说嘴,觉得我不该封郡王就是了。”
牛氏恍然大悟,叹道:“那也不错,你才多大的年纪?身份就这样尊贵,还不知道怎么被别人当成香饽饽,天天盯着,恨不得咬上一口呢。不再晋爵位也是好事,反正你这个郡王头衔已经够用了。无论是在宫里还是外头,都不会有多少人敢给你脸色瞧。你那老子,还有那什么王家,都要闭嘴!你如今可是有皇上和朝廷撑腰的人。”
赵陌听得又忍不住笑了:“舅奶奶还是那么风趣。王家早就成了过眼云烟,主支早回老家去了,剩下几个在京城的,都成不了气候,我有什么可怕的?今儿去我父亲那里,父亲不在家,只剩下夫人,我也只是在院门外意思意思地给她请了安,也没人挑我的理儿。她那些丫头婆子,见了我只有老实磕头行礼的份儿,谁还敢给我脸色看呢?从我成为肃宁郡王的那一天起,皇上和朝廷就已经给我撑起腰来了,是否有这一回的功劳,差别都不大。就是我父亲见了我,也不能随意用孝道拿捏我了呢。”
这其实不是爵位的问题,而是头上有无圣眷、手里有无实权的差别。辽王世子赵硕如今正投置闲散,只要他不蠢,就不会为了点虚无缥缈的好处为难儿子,惹怒宫中贵人,吃力不讨好。说到底,赵硕还是个醉心于名利权势的人哪。
秦含真就问赵陌了:“既然皇上要封赏你,却又不能升你的爵位,那应该会有别的实质性奖赏吧?是什么?皇上赐了你什么产业吗?”那才是实打实的好处!
赵陌给了秦含真一个赞赏的眼神:“表妹神猜。皇上赏我的,可不正是产业么?还不止一处呢!”
其实,皇帝本来是打算要给赵陌换一个大点儿的封地的,但赵陌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把郡王府给盖起来了,也适应了肃宁的生活,那里还有他的许多试验田,连农事上的熟手与佃户也都是现成的,换一个封地,就要全部重头再来,岂不白费了他这几年的心血?
更何况,肃宁地方虽小,却有一个离京城近的好处。快马一天就能到了,寻常通信送东西也方便,出产也不算差。他都让手下人将毛皮、茶叶、药材方面的生意渠道搭好了,正是要见银子的时候呢,何苦弃了这经营已久的地盘,另换一处陌生的地儿?就算给他换个江南、蜀地那样富庶的藩地又如何?光是离京城太远这一点,就被肃宁县给比下去了。他才不做那等傻事!
当然,赵陌推托的时候,用的理由要更加冠冕堂皇一些,皇上、太子都被他感动到了,十分大方地赐下了别的产业给他做补偿。这里头就包括了肃宁周边、沧州一带的大片土地,作为赐给他的世袭田庄,另外还有西山的避暑园子,小汤山的温泉庄子,全都齐了。虽说没有给他赐一座京城的宅子,用作进京时落脚的住处,但考虑到有那么大一座辽王府在那儿,辽王世子赵硕也有宅子,皇帝也就不费那个事儿了。至于除去这些房产以外的浮财,诸如金银珠宝、绫罗绸缎、文房珍玩、药材香料之类的,就不一一赘述了。
秦含真对浮财并不关心,只在听说皇帝赐下了沧州一带的大片土地给赵陌作世袭的产业时,双眼发亮,忍不住多问一句:“沧州那边的田庄有多大?在什么位置呢?”
赵陌似乎猜到她的想法了,笑道:“就在码头附近,挨着运河,虽不是一整块的,但不算零碎,加起来差不多有五十顷大小吧。其中一部分是官地,一部分是荒地。皇上说了,那一带的好地早就叫人占了去,能留给我的,也不是什么肥沃的好田,大都是盐碱地呢,让我吃亏了。不过,胜在地方够大,随我怎么折腾吧。”
秦柏在一旁点头:“皇上这也是好意,赏了那么大一块地给你,虽不是良田,倒是免了叫人眼红。盐碱地又有什么要紧呢?你本来就是因献治盐策有功才得的赏赐,完全可以靠自己把那五十顷地化为良田,岂不更加实惠?”
秦含真跟赵陌对视了一眼,心里想的却是另一件事。
码头附近的盐碱地,还随便怎么折腾,谁说就只有种庄稼这一条路可走呢?靠着沧州这么一个繁华的水陆交通枢纽,却只想着种田了,那岂不是白瞎了上好的地理优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