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四年后。
歏唐一百一十七年,允皇帝三十年夏,莽州。
那一年漠北的太阳很毒,整个固北城都在炽热的阳光中渐渐升腾起来。
十五岁的凌羽端坐在书房里,手中轻轻托着书卷,桌上的鼎炉里燃着凝神静气的香檀木,他右手边还摆着一摞足有二十余本的书籍。
仆人捧着一摞书敲门而入,将书放在桌子上,走的时候仆人又将轻轻把门关上,生怕惊扰了看书的凌羽·铁木钦。
木门轻轻关上了,房间里再度安静下来,凌羽手上的动作戛然而止,难得抬头看了看仆人离开的方向。
“四年了……一转眼已经来到这里四年了……”他成熟的眼神里透着一抹深邃,稚嫩的声音也仿佛拥有着无尽沧桑。
这一年,铁木钦家族的小王子凌羽·铁木钦已经十五岁了,四年前的血纹觉醒让这位本来就身体孱弱的羽王子昏迷了整整两个月,等到这位草原王子再次醒来的时候,没有人知道他已经变成了来自于另一世界的一个陌生人。
那个世界里的凌羽是一位精通诸多国学雅艺的大师级人物,他博学多识、学富五车,精通音律、绘画、书法,在诗词领域也拥有着至高无上的领导地位。他仅仅33岁的年纪就被评为“古今国学第一人”。
然而,在一个漆黑的雨夜,这位大师级人物却意外的被一道闪电劈中,在举国上下集体为这位传奇人物叹惋的时候,凌羽却不明所以的出现在这个名为血承大陆的陌生世界,灵魂苏醒在了歏唐王朝北部的固北城中,他的父亲是草原上的传奇王主凌风杨·铁木钦,一个统领了草原二十余年的铁血男人,而他自己却成为了一个喘息在孱弱不堪与家族荣耀之间的可怜王子。
草原王族一共有四个王子,大王子和二王子在北方与大衍王朝的战争中不幸战死,三王子凌拓烈·铁木钦是一个没有血承的普通人,而小王子凌羽·铁木钦却也在四年前的觉醒中,不幸失败了,铁木钦王族最后的希望破灭了!
然而历史似乎总是喜欢和一些有趣的人开着那些并不十分有趣的玩笑,或许对于时间而言,孱弱王子的昏迷只是一个渺小如尘埃一般的时间节点。
然而很多年后,当人们再去回味这段已经尘封在书页中的历史时,人们突然发现,一个铁钉毁灭了一个国家的故事并不是危言耸听,历史总是在许多无关紧要的节点上洒下伏笔,然后在多年之后再华丽的揭开,这就是无人预知的历史,也是某些人的注定无法逃避的命运!
或许对于如今的凌羽而言,历史显得太过于杞人忧天,这位来自于异世界的“国学大师”似乎已经渐渐习惯了自己的身份和平淡无奇的生活,习惯了他有一个当草原王主的父亲,同样习惯偶尔去回想那个他还从来见过就已经死掉的母亲,他也习惯了每年酷夏时节要去风噬谷拜祭死在战场上的大哥和二哥,更加习惯了拥有一个同样无法成为“狩者”却极为呵护他的三哥,习惯了走在路上有人恭敬地称他“羽王子”,习惯了和那个来自于歏唐天水皇城的吕老夫子探讨学问,习惯了他总会笑着称自己是个怪物……
一切的一切都变得自然起来,他开始接受这个世界,直到曾经的某一天,凌羽突然发现自己已经喜欢上了这片草原,他喜欢骑着瘸腿的“赤火”老马在莽苍得仿佛漫无边际的草原上没有方向的奔驰,他喜欢有风的方向就会有牧草的香气……
凌羽用了整整四年时间去接受一个新世界、新身份,他似乎也觉得自己是不是有些太过于念旧了……
四月初八,莽州,阅微书堂。
“敕勒川,阴山下,天似穹庐,笼盖四野;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
吕老夫子手捋胡须,双眼微眯,他念着念着总觉得此时此刻就身处在诗歌中所描述的那片绵亘千里的茫茫草原上,牧民们吹着哨子赶着牛羊穿梭在肥美的水草间,一阵风吹来,他恍惚间似乎闻到那股沁人心脾的草香……
“好!真是太好了!”吕青侯的头摇个不停,嘴里反复地夸赞着,回味几次之后他才抬起头,看着书堂里的贵族少女们一个个目瞪口呆地看着自己,才意识到似乎失态了,老脸不觉红了起来。
吕老夫子很少会这样失态,在这些莽族少女们眼中,吕老夫子是一个来自于天水皇城的大人物,他的眉头从来都是拧着的,可是自从羽王子加入这个在莽族人看来是异类的学堂中之后,这位吕老夫子毛毛虫一般的眉毛舒展的机会却多了起来,失态的时候同样越来越多。他似乎总是在不经意间就表现出对羽王子的欣赏,甚至于刹那间的钦佩。
坐在角落里的凌羽极为不屑地翻着白眼,他是这间学堂里唯一的一个男孩。原因很简单,莽州的贵族男儿没有一个喜欢坐在学堂里,像沐浴雍州暖风一样徜徉在柔软飘渺的文学海洋,他们更喜欢骑着雄驹骏马在草原上奔驰,在这些草原儿郎们的心中,一首震古烁今的诗词绝对还不如一匹胤血宝马来的实在。
于是乎,这间书堂就成了这些怀春少女们打发青春的绝妙场所,她们穿着简单的莽族秀袍,像歏唐天水皇城里那些私塾里的女子们一样,跟着那位来自于天水皇城的吕老夫子朗朗地读着书。听着这位老夫子讲着那些发生在歏唐贵族子弟间的风雅趣闻,憧憬向往着天水皇城的唯美柔和……
凌羽的存在是个特例,他喜欢骑马飞奔的感觉,却不像莽州其他少年那样喜欢马背上的厮杀,他瘦削孱弱,面色白皙,他就像曾经的国学大师一样,喜欢在或磅礴大气、或阴柔婉约的文字里感受万象生灵交融的轨迹,他有时候也会像吕老夫子那样因为一首诗或一句话而摇头回味好久,忘我而执着。
吕青侯捕捉到了凌羽眼里的不屑,老脸不觉又红了几分,尴尬地咳了一声,佯装成一副高深莫测的高人形象:“嗯,这首诗歌写得很好,语言简单而唯美,羽王子,你的境界似乎又有进步了嘛!”
“夫子过誉了!”凌羽浅笑着起身作揖,他了解这位老夫子,吕青侯之所以要装的如此高深无非就是因为有学生在场,如果书堂里只有他们两人的话,恐怕这个老家伙早就厚着脸皮靠过来非要跟自己探讨学问,其实无非就是想问问自己的心得罢了。
“既然今天的气氛这么好,夫子我就出一幅对联考考你们,只要你们之中有人能对得出,我就放你们的假,你们可以去斡尔古勒河边叉鱼嘛。”吕轻侯浅笑着,老眼若有若无的瞟向凌羽,空气中似乎有种挑衅的味道!
凌羽稳稳坐下,他的脸上依旧带着浅浅的笑,他自信满满地迎上吕青侯的眼神,一股无形的电光似乎在两人之间涌动。学生们发出一声欢呼,凌羽知道斡尔古勒河对于这些贵族少女们的诱惑,他也喜欢在清晨去那里看日出,看黎明中轮廓模糊的草原在冉冉升起的太阳面前渐渐清晰起来,每到那个时候,他总觉得自己是一个世界之外的人,像一粒种子漂浮在光芒万丈的净土上。
吕青侯清了清嗓子,高声道:“老夫年轻时曾经有幸去过西梁属国的庐陵城,那里有一座在整个歏唐都很有名气的“望江楼”,楼前便是鼎鼎大名的淮江,老夫看着江上风光,心中激荡,竟是脱口而出一幅上联,老夫当时正与西梁王开怀畅饮,楼上不知道多少西梁的青年才俊竟是没有一人能够对出下联,让老夫很是叹惋……你们听好了!上联就是‘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下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吕青侯上联一出,书堂里顿时安静下来,十多个莽州少女们一个个拄着香腮,蹙着柳眉,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可是谁也对不出这下联。最后这十三个莽州少女均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凌羽,因为他们都知道,如果这个书堂里能有人对出这个下联,那么除了讲台上一脸得意的吕老夫子,就只有角落里那位白皙孱弱的小王子了。
然而凌羽却百无聊赖地看着窗外那两只麻雀在古井旁边打着嘴架,全然没有在思考对联的问题,引来众女孩一顿白眼,哀声叹气声四起,今天的斡尔古勒河之行恐怕要泡汤了……
吕青侯缓缓捋着胡须,他的眼里含着笑,这些孩子的表现让他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自豪感,眼神一瞟,他发现那个看向窗外的凌羽已经把目光从窗外移了回来,眼神同样含着笑,看着自己。吕青侯心里一哆嗦,难道他对出来了?
吕青侯忙开口问道:“凌羽王子,这个对子你是否对得出啊?”
凌羽面色淡然,作揖道:“学生愚钝,没能对出来……”
吕青侯浑身绷紧的神经猛然放松,总觉得浑身上下透着一股舒畅,但还有那么些失望,这个孩子终究还不是神啊!吕青侯这般想着,脸上也堆满了笑容,高声道:“这个对联确实很难,诸位不要灰心,回去多思考,如果有谁对出了工整的下联就可以来找我!”
这个上联吕青侯整整保存了三十余年,三十年来他曾用这个上联难倒了歏唐无数的文人雅士,他知道角落的那个孩子拥有何等的天分,但对于仅仅十五岁的他来说,这个上联还是有些难了,说到底,他虽然有些期待,但对于凌羽能够对出下联还是没报多大的希望……
吕青侯清了清嗓子,笑着道:“那么,下面……就去斡尔古勒河边叉鱼吧!”
书堂里猛然爆发出一阵兴奋的欢呼声,吕青侯看着这些莽族少女们欢呼雀跃的样子,心里也是一阵高兴,来到莽州两年了,他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自己最初来到这里的原因,他只觉得经常和这些莽州孩子们在一起,自己似乎也变得年轻起来,就像是回到了当年天水皇城的那个翩跹少年。
吕青侯想到这里,不由得又瞟了一眼角落里的凌羽,那个瘦弱的少年把头扭向窗外,温柔的阳光映在他的面庞上,安静祥和。吕老夫子总觉得这个孩子的内心里有很多故事,他那深邃的眼神里似乎总是带着一股淡淡的悲凉!
吕轻侯抬起头望着那些渐渐远去的少女身影和那个走在最后的孱弱少年,突然感觉如果此时让他离开莽州,他还有些不舍,他是个闲散惯了的人,不习惯有家的约束。以前的吕青侯一直认为天水皇城才是他真正的家,可是身处茫茫草原,这位云游一生的老人竟突然也嗅到了家的味道……
暖风从窗外吹了进来,雕刻精良的木质窗扇被吹得嘎吱作响,角落里的桌子上,一张白纸被暖风卷起,在阳光中打着旋转,轻飘飘地掉落在地上。
吕青侯疑惑着走过去拾起那张纸,一排娟秀的小字呈现出来:印月井,印月影,印月井中印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看着纸上何其工整的下联,吕老夫子猛然抬起头望向窗外少年消失的方向,他浑浊的老眼里盛满了不可思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