郡主入雍后,镇守雁门二十年,屡率军入蛮地掠敌,蛮人见之魂断,呼之曰血罗刹。
郡主仪宾王骥,本楚人,失父母,流落建业,入江哲门下,列为八骏之首,后奉哲命赴蛮地探军情,以伯乐神医之名声震边塞,偶遇郡主于代州,钟情于东海,惜各为其主,凤泊鸾飘。后郡主血战于雁门,骥闻之,泣告于哲,求赴代州同死,哲不得已许之,骥乃舍青云之路,至雁门助郡主守关。雁门将破,远霆感骥痴,阵前以郡主许之。郡主降雍后,骥奉旨协守雁门,为郡主之副。
初时,主无出,或有劝骥纳妾传宗者,骥不许,曰,我无亲族,毋忧绝宗祀。主闻之涕然,终不忍王氏无后,乃亲为选良家女,骥愤然出,半月不归,主乃止。
——《雍史·红霞郡主传》
灞桥柳如烟,行人欲断肠,送行的官员早已经离去,长亭之内,林碧却仍然握着妹妹的手低声嘱托,这一别不知何年何月能够再见,林碧心知自己终生也不会有机会重回故土,再也无缘见到雁门春色,所以对承继自己衣钵的幼妹,更加牵肠挂肚。长亭之外,赤骥正和齐王低语,他们很有默契地留出了让林氏姐妹话别的空间。而李麟和其他几个兄弟站在一边肃手而立,这场合没有他们说话的余地。陆云立在李麟之后,小心翼翼的打量着那些闻名已久的人物。林彤和赤骥他都已经见过了,而齐王的豪迈爽朗和林碧的雍容威严让他油然而生一种倾慕之情。他自然不知道七年前的齐王,却是一柄寒光四射,杀气不能自抑的利剑,伤人也伤己,而今日,宝剑已经藏于匣中,虽然锋利不减,却是更加莫测高深。
亭中,林碧低声道:“彤儿,你要小心一些,这几年你们多次深入蛮地,也未免太危险了,你是代州主将,若有闪失影响极大,也该让后辈多带带兵了。听说你经常和妹夫吵闹,这不大好,虽然他是你的副将,可是毕竟也是你的夫婿,又是江侯的心腹,你不要和他生出嫌隙,还有,你和妹夫成婚多年,还没有子嗣,这件事情就连皇后都问过,你们夫妻准备怎么办?若是你听我的话,还是替他纳妾才是。”
林彤瞥了赤骥一眼,也低声道:“姐姐,我和骥郎吵架不过是习惯罢了,若是几日不吵,便浑身不舒服,你可别以为我凶悍,分明是他变着法子喜欢惹我生气。这次进京,骥郎请侯爷替我们诊过脉了,侯爷说,我们都没有问题,没有子嗣或者是天意,其实我也问过骥郎的意思,不过骥郎说他早已没有亲族,也不担忧无后不孝,我倒是肯委屈些让他纳妾,还替他张罗过,是他坚决不肯,还和我生了半个月闷气。”
林碧听了不由一笑,用余光忘了赤骥一眼,道:“妹夫也是至情至性之人,难怪当年肯陪你赴死,罢了,你们的事情我也不管了,只要你们夫妻和顺,我也就放心了。”
林彤却是忧心地道:“姐姐,这次我来长安,看到江侯爷在你面前好像总是战战兢兢的,不是你为难他吧,这样是不是不大好,江侯爷是骥郎的恩主,这个人很可怕的,你看骥郎不过在他身边待了几年,便是这样难缠,你是不是还怨恨他从前设计害了姐夫,不,龙将军。”
林碧淡淡一笑,目光宁静而平和,她轻声道:“两国征战,哪里有那么多仇怨,李显亲手迫死庭飞,我尚且不再怀恨,何况是江侯呢。若说他惧怕我,这可是你误解了,他对着凤仪门主、魔宗宗主尚且不惧,我一个败军之将,有什么可怕的。这人性情就是这样,越是亲近之人他越是喜欢欺弄,你看他总是欺负柔蓝、麟儿这些孩子,难道会以为江侯当真讨厌他们么,在我面前,他既然不敢欺弄我,自然只有惧怕我了,这人性情就是这样别扭古怪,越是他重视的人,就越是不知道该如何相处。恐怕这世上只有长乐公主和邪影李顺,能够见到他最真实的一面吧。”
林彤听得眼前一亮,想起王骥说起在江哲面前总是吃苦头的往事,忍不住低笑起来,姐姐当真是明察秋毫,一眼便看穿那个有着神鬼莫测之机的男子,不过是一个不善于表露真情的腼腆之人。
正在她们姐妹执手低语的时候,远处烟尘滚滚,马蹄如雷,却是十几骑骏马绝尘而来,众人抬眼望去,为首的两人一着青衣,一穿黄衫,正是霍琮和柔蓝带着侍卫前来送行。
林彤露出微笑,她对柔蓝也是十分喜爱,方才还在埋怨这丫头无情无义,不来相送,一声欢笑,她走出长亭,招手道:“蓝蓝,怎么还记得来送我啊。”
柔蓝勒马收缰,下马奔来,一把搂住林彤的颈子道:“彤姨,你好没良心,我被太后娘娘召去陪她了,要不是我记着你今天就走,求娘娘让我出宫来送你,现在我还在长乐宫看戏呢。”
林彤伸出两指捏住柔蓝雪白娇嫩的脸颊,笑道:“就你会找理由,当我不知道么,你的公主娘亲这几天就在宫里面陪太后呢,怎么不见你爹爹,这次骥郎要去给你爹爹辞行,居然都没有见到,怎么皇上寿筵之后就看不见他了呢?”
柔蓝挣开林彤的手指,香舌轻吐道:“这个我可不知道,爹爹不在家,我欢喜还来不及呢,霍哥哥,你一定知道的吧,爹爹对你比对我和慎儿都好些。”
林彤望了一眼霍琮,这个少年虽然平凡普通,可是不知怎么,林彤就是觉得在他面前不敢放肆,或许是他那种平和宁静的气质让人不愿失礼吧,她微笑问道:“霍公子,你知道先生在什么地方么,骥郎原本想当面辞行的,这一去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够再来长安。”
霍琮施礼道:“禀郡主,先生前日从宫中赴宴归来,就去了南山别业,似乎有什么事情要处置,他说让我替他给郡主和赤骥师兄送行。”
林彤失望地叹了口气,不再追问,而隐在侍卫当中,原本正忍不住看向柔蓝的陆云却是心中一动,南山别业,江哲去了南山别业,那就是不在皇城之内,身边的侍卫不知道会否少些,或许自己会有机会刺杀吧,只是不知道那别业在什么地方,而且自己不知道能不能抽身去寻,再说那人身边定有侍卫保护,还有邪影李顺在侧,恐怕难以得手。
这时,赤骥走到霍琮身边低声道:“师弟,有件事情请你转告师父,我见嘉郡王新收留的那个侍卫面貌有些像一个人,虽然觉得不大可能,可是还是要请你禀告一声。”
霍琮神色不动,微笑着侧耳倾听,仿佛赤骥和他说的不过是些家长里短的琐事,口中却道:“这件事情先生已经知道了,师兄不必挂怀,先生说,师兄临行之前,可以将段将军的事情告诉公主,想必公主也是想和段将军重见一面的。”
赤骥闻言心中一动,对于江哲已经知道那南楚少年之事,他倒不觉得奇怪,这少年相貌和陆灿有四五分分相似,精通箭术,双臂力大无穷,就是他也生出疑心,江哲若是见到必然心疑。可是将段无敌之事告诉林碧,他担心先生又准备给人下套,若是别人或许自己只会帮忙蒙住那人眼睛,可是林碧乃是林彤亲姐,他有些担心后果。
霍琮见状,低笑道:“师兄放心,先生也是好意,希望公主能够说服段将军为朝廷效力罢了。”
赤骥心中一宽,道:“我知道了,师弟,这次前来,见先生对你青眼有加,我可是又羡又妒,你有这个福气留在先生身边,定要代我们这些不肖弟子尽心侍奉。”
霍琮点头应是,心中却隐隐泛起一丝惆怅,师恩如山,先生待自己如此之好,自己却不得不隐藏心事,欺瞒于他,若是有一日那件事情泄露,自己又当如何是好,除非是血溅寒园,否则生有何欢。
无论是如何不舍,林彤和赤骥终于还是踏上了旅途,望着远去的背影,李显走到泪光隐隐的爱妻身边,道:“碧儿,回去吧,最多过两年,再让他们进京述职也就是了。”
林碧黯然道:“没什么,你不用担心,姐妹分离这是迟早的事情,我只是有些难过不能回去看看罢了。”
李显默然,这件事情他也帮不上忙,有些事情也是无可奈何,就像他用放弃军权换取和林碧结合,林碧想要刘氏和林家的安泰,也只能放弃返回代州的期望。见他如此,林碧反而笑道:“其实这也没什么,长安也很好,再说有你和孩儿在,哪里不是家呢,倒是你娶了我,牺牲未免大了些。”
李显见她释然,笑道:“孤王不爱江山爱美人,这有什么不对。”林碧面上一红,就要转身离去,却被李显揽住纤腰不肯放手,她心中一甜,对自己没有固执仇恨放弃这令自己心动的男子的决定,再也没有一丝悔意。想起方才赤骥偷偷告诉自己的消息,或许自己应该去见见段无敌,前尘往事,应该是不需挂怀了,纵然自己又是中了江哲圈套,能够让一个心存黎民社稷的忠义之士不至于沦落江湖,也是值得的。
李显和林碧在这里情意绵绵,却让齐王几个儿子在一边十分尴尬,都是低着头不语,除了李麟之外,其他几个王子没有一个和李显个性相似的,从前李显对他们不闻不问,他们对李显也是只有畏惧之心,直到林碧加入齐王府之后,重立家规,对这几个庶子颇为照顾,这几个少年对林碧自然十分尊重,当然不敢看到李显轻薄她的景象。李麟胆子大,别过脸去重重咳嗽了几声,林碧一惊,连忙推开李显。
李显只得松开手,望望几个儿子,道:“你们都自行回去吧。”然后狠狠的瞪了李麟一眼,挽着林碧上车走了。
李麟哭丧着脸,自己可是好意,却得罪了父王,大概回去之后,父王就会寻个理由拉自己去校场了,想到很可能今天晚上会浑身疼痛,难以入眠,李麟心情当然不会好转,他那几个兄弟给了他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都各自上马走了。
这时,霍琮含笑道:“郡王爷,这几日先生和公主都不在府上,你不如过来小住几日如何?”
李麟一听大喜过望,连忙道:“好,好,多谢你了,霍大哥。”
陆云眼中掠过喜色,想不到这么快就有机会进入江哲的府邸,虽然江哲现在不在,但总归是个收获不是么。
他全未发觉,在邀请李麟的时候,霍琮的目光在他身上停留了一瞬,他自然也不知道,那份对他的身世调查的文书就是霍琮伪造之后通过司闻曹送到李麟手中的,否则世间哪里会有那么巧的事情,真有一个云二郎的存在。
第二天清晨,陆云睁开眼睛的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不由十分奇怪,昨日他跟着李麟到了江哲府上,李麟住在栖凤轩,他作为李麟的侍卫自然也得住在那里,江哲的府邸据说本是雍王潜邸,在陆云看来,虽然也是富丽清幽,却比齐王府小的多了,也没有那么多亭台楼阁。身在仇人的地盘,他本来以为自己昨夜会很难入眠,却不料一夜无梦,真让他费解。
走出房间,他一眼看到李麟正在院中练剑,几个侍卫在旁边相陪,陆云脸一红,站在一边,等到李麟练剑之后,他上前谢罪道:“属下不小心睡过头了,还请殿下恕罪。”
李麟笑道:“你是第一次来这里,不习惯也是有的,本王有时会在这里小住的,以后你就习惯了。好了,陪我去寒园吧,霍大哥让我们去他那里一起用早膳。”
陆云眉心一跳,忍不住道:“属下在南楚就听说寒园乃是楚侯运筹帷幄之处,想不到竟然已经给了霍公子居住。”
李麟突然诡秘的一笑,道:“你说得错了,寒园至今仍然是姑夫的居处,虽然现在姑夫的寝居在内宅,但是一个月总有十几天,姑夫仍然住在寒园,而且那里还是姑夫的书房,不知道多少计策是在那里拟定的,就是皇伯父要向姑夫问策,也是在寒园的。”
陆云有些疑惑,明明霍琮是住在寒园的,他如今已经知道那青衣少年乃是江哲弟子,也就是少主人之一的身份,怎会没有自己独立的住处。带着重重疑惑,陆云跟着李麟走向寒园,一路上他仔细留心,江哲府上的侍卫果然个个非是等闲,防卫森严远胜齐王府,想要行刺当真是十分艰难。
走到寒园门口,李麟让其他侍卫下去休息,拉着陆云道:“你和他们不同,本王当你是朋友,和我一起进去吧。”
陆云心中一暖,他自然知道李麟待自己与众不同,朋友的意味倒是比下属多些,但是眼看就要进入江哲经常流连的地方,他心中十分紧张,也就顾不上体味李麟的心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