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花园子静谧异常,连阳光都慵懒地不言不语,除了扑腾飞过的蝴蝶和随风轻摇的花朵,隐卫们不以为有谁会误打误撞地听去这番话。
可即便如此,天性谨慎的他们始终没提及两位姓甚名谁,言语间只用她他代替,荣宪年纪小,不懂妾室的‘深层’关系,就算竖起了两只耳朵,照常听得云里雾里的。
一段话里最清楚明白的反倒是,‘王妃给妾室脸色看’这句。
浑然没记得那句揭露林其琛不婚本质的‘抢别人老婆’。
荣宪迷糊地皱起了眉头。
母妃明明对她们很好呀!
她记得牢牢地,上回韩庶妃嚷嚷着孩子头疼,硬是三更半夜地来正院闹,连她睡眠极沉的人都被吵醒了,何况素来浅眠的弟弟。就这样,视弟弟为心头宝的母妃也没多和韩氏计较,大方地请了太医。
还有尤氏,母妃赏给她的东西总是最多最好,好些个她喜欢的物件都被母妃拿去给尤氏的女儿们顽了,气得她私下牙痒痒的。
归根究底,荣宪爱去尤氏去,主要是去玩那些物件,贪一时新鲜。
她的母妃多么和蔼可亲,宽和大方,岂容得这些没眼睛的东西污蔑!
荣宪越想越气,一不做二不休,顺手捡起旁边的石子,噌地站起身来,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钻出了石洞,雄赳赳气昂昂,‘啪啪’地丢在那俩人的身上。
小小的水晶人边丢还边嚷嚷着。
“你们胡说什么。敢不敢和我去见母妃,咱们当面对质。”
荣宪仅管心底纯善,可自幼众星捧月,又被母亲屡屡教导作为郡主的威仪,这会儿板起小脸,端起架子,挺像模像样的。
只可怜了假山顶上画圈圈闲聊的两枚隐卫,被一个半大的孩子打得愣头愣脑。
“这谁?”八号问。
十三号悄声道:“王妃的亲闺女。”
八号:“……”
十三号可机灵多了,立刻露出了老狐狸的微笑。慢慢蹭到边上,笑眯眯道:“郡主好呀,真巧。”
巧得大白天都撞鬼了。
难得八号来王府一日游,两兄弟趁机聚聚。随便挑了个人烟僻静的地方,是为什么底下会钻出个大活人,最倒霉的是,并非普通的奴才下人,而是荣宪郡主。
荣宪大大方方地将两个贼子打量了遍。紧接着冷哼了声。
十三号不善于哄孩子,但难得有了个和当差以外的人可以沟通,心底隐隐有些兴奋。
“郡主都听见了?”
荣宪继续恨恨盯着她。
十三号苦恼地揪了揪头皮,和八号莫名地对视了眼。八号为防再生变故,直接拉起面罩,打了个眼色给他,立马轻飘飘地飞走了,转眼间没了身影。
假山上留下满脸惊奇的荣宪和十三号面面相觑。
“郡主会告诉王妃吗?”先稳住小孩子是重点,十三号不得已蹲下身,好声好气地商量。他若记得不错。不但暴露了自己,隐约还把林公子和谢儇的事一起卖了。
荣宪傲气又坚持,理所应当地“嗯”了声。
十三号郁闷地呸了呸,又问:“那你愿意那些妾室们受罚吗?”只能连哄带骗了。
五六岁的孩子不太懂其中利害关系,继续瞪着圆溜溜的眼瞅他,嘴巴紧紧闭着。
十三号心底美滋滋地笑,看来有希望。
“你想,你母妃对她们不好,你作为她的闺女,总不能为虎作伥。让那些可怜的妾室们更惨吧。”虽然这非常不厚道,可十三号做得问心无愧。
荣宪嘀咕道:“我母妃又不是坏人,对她们很好。”
“那是因为你们是母女,王妃为什么要对你坏呢?”
荣宪更加想当然了。问:“就算妾室不是母妃的亲人,可母妃为什么要针对她们,肯定是她们做错了。”做错就要受罚,是天经地义的。
“这个我真不知道。可你想,万一就害了她们怎么办?”十三号语气伤感了些,仅管是哄骗孩子。可戏必须得足。
“害了会怎么样?”
荣宪眨巴着眼望他。
小孩子就是十万个为什么的终极版。
十三号一本正经答道:“或许你再也见不到她们了。”
“怎么会?母妃很好的!”荣宪死活不信。
十三号勾了勾小拇指,说道:“郡主,你年纪还小,很多事看不懂。今儿的事,你不说出去,对谁都没有坏处,相反地,你还收获了个小秘密,不开心吗?”
王妃对儿女看管地紧,教养严格,平时日常起居事无巨细都要下人一一汇报,稍有差池就会把荣宪叫过去做一番规矩。
荣宪在嬷嬷丫鬟的环绕下生活,没有半点隐私秘密。
“秘密有什么用呀?”荣宪好奇道。
可显然,孩子已经动心了。
十三号循循善诱:“秘密是宝贵的,所以它的用途也很宝贵,需要你自己发现呀。”他开始画饼充饥,讲空话了。
荣宪:“……”
“郡主你想,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也没有胆子对你做什么。过会儿我抱你下去,这边上头很危险,不好待得久。回去之后,你好生考虑我的话。不说,没有人会受伤,可一旦说了,万一有人倒霉怎么办?”十三号微笑道,“你的母妃肯定教导你要做个善良的孩子,能够卖好给他人时,尽力而为。现在机会来了,请好好把握。”
其实十三号再油嘴滑舌,都抵不住心底涌起的森森寒意。
倘若被王妃知晓了今儿的事,稍稍作一番考证,只怕本就步履维艰的林氏难以交代;可要他心狠手辣直接灭口了小郡主,先不说主子会不会怪罪,光这结下的深仇大恨都令人胆战心惊。
尤其,良心上也会受谴责吧。
十三号之前做过比杀孩子更天理难容的事,可过去的都过去了,做人要向前看,跟了林氏一年半载,他的刀上几乎没舔过血。心性不免柔软下来。
荣宪小声道:“真的会害了人吗?”
“当然。”十三号淡笑道,“不过让郡主你把这件事先在心里放一放,搁一搁,藏一阵子。如果有天我真做了什么对不起你母妃的事。那时你就可以大方地讲出来。”
荣宪似懂非懂的目光澄净明亮,是不含任何瑕疵的通灵美玉。
十三号对上孩子干净的眼神,一股狼狈感悄然来袭。视线一掉开,他便发现不远处的侍女正艰难地行走在湿滑的青苔上,不停地半躬着身子。嘴上还念念有词,明显在寻人。
“那是你身边的奴婢吗?”十三号问。
荣宪随意看了眼,满腹心事地点点头,眼睛却依旧对着面前的怪叔叔,不断反复地问自己,这个人真的可以相信吗?他看着不像好人,大白天穿着一身黑漆漆的衣服,样式古怪,脖子上还有面巾,腰间配着只有侍卫才用的刀剑和其他鼓鼓囊囊的袋子。行动却和侍卫不大一样……最关键的是,他背地里偷偷说她母妃的坏话。
爱思考的乖宝宝开始回忆,意图从往昔的一点一滴里揪出母妃是个坏人的罪证。
自法华寺归来后,王妃打从心底里不喜林氏,平日态度自然不比从前。
孩子心性敏感,是感受地出来的。
十三号靠近荣宪,说道:“我这就抱郡主下去。得罪了。”
小小的身躯倚在十三号的身上,荣宪被他整个人搂在怀里,小手抵在十三号硬邦邦的胸肌上,大概触感不错。还特别好奇地多揉了几下,心底默默好奇,这怎么和父王、母妃的都不一样呢。
“干嘛呢?”十三号被摸得怪怪的。
荣宪撇撇嘴不说话。
不过十三号终究是风里来雨里去的隐卫,日常卫生没法特别讲究。连着几天没有沐浴,加之习武之人运动大,出汗多,体味不免浓重。
幸好时间不过短短几瞬,荣宪的脸皱成了苦兮兮的模样,显然被十三号的味道熏坏了。
“你。你都不洗澡呀。”
在十三号东张西望、注意行踪的时候,荣宪气鼓鼓地问道。
十三号“啊”了声,见荣宪嗓门略大,又不得已压低道:“对不住了,郡主。”
荣宪煞有其事地点头:“是挺对不住的。不过算了,看在你人不坏的份上,又好心把我从那么高的地方抱下来,本郡主决定在心底为你保留一个秘密。”
十三号见目的达成,总算稍稍松了口气,美滋滋地呵呵笑。
随即又脸色一绷,他莫名地情绪低落起来:“那属下快走过来了。郡主记得想好说辞,不要漏了陷。”
“嗯,放心,你快走吧,省得被人发现。”荣宪满不在乎地挥挥手。
“以后别爬到那么高的地方去了,真出了什么好歹,你最爱的母妃可受不了。”十三号看她在分别之际连正眼都没多瞧自个儿一眼,心底涌上酸溜溜的滋味。
或许自己真的孤独太久了。
以至于一个天真的孩子,不过寥寥几句童言稚语,他就恋恋不舍了。
十三呀十三,还能再没出息些么。他默默地心酸不已。
“我明白的,你走好。”荣宪笑嘻嘻地应着,一面开始掸着裙摆处的灰尘。裙子弄脏,回去母妃肯定会训她的,
“好。”十三号收起最要不得的失落,背过身子,临走之际玩笑般地多了句嘴,“你的屁股上沾了块泥巴。”说完连自己都闹了个大红脸,赶忙地纵身一跃,腾空离开了。
暖融融的春风里十三号还能听见荣宪气急败坏的叫声,他微笑着睁开眼,掠过王府明媚的满院春色,只觉浑身上下充满了力量。
原来,这就是命运眷顾的感觉,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