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杰基尔的自白(2 / 2)

看来我必须从这两者当中选择一个了。这两个自我有着共同的记忆,可是在其他的能力上却相差太多。杰基尔是一个混合体,是一个比较复杂的人,他时而有着清醒的头脑,时而有着无尽的贪欲,他可以在转眼间变成海德,并乐于分享海德冒险的乐趣。而海德呢?他对杰基尔毫不关心,偶尔想起他的时候,也只不过是一个无恶不作的强盗想到他的避风港罢了。

杰基尔对海德怀有强烈的关切之心,这是一种类似于父爱的感情。可是海德像是一个不肖之子,对杰基尔没有丝毫感情。如果我选择了杰基尔,那么就得同那些放纵的欲望、无所顾忌的享乐等乐趣彻底告别;而如果我选择了海德,那么我的一生就彻底完了,我将为人们所不齿、痛恨,令亲朋好友蒙羞,无人理睬。在两者的选择上,似乎根本不需要思考太多,毫无疑问应该选择杰基尔。可是,还有一点不得不考虑到,杰基尔会在长期的克制贪欲中饱受折磨,而海德却完全没有此类负担。虽说我正处于一种特殊的地位,但是需要做出的这种抉择,却是有史以来人类不断在面对的:任何一个受到诱惑而摇摆不定的人,都必须做出明智的选择。我跟大多数人一样,都选择了较好的一面,结果却并没有坚持下去。

是的,我选择了做那个上了年纪却有着无穷欲望的博士,他德高望重,受人尊敬,身边有很多朋友,而且心怀诚挚的愿望。我毅然抛弃了那个可以享受无拘无束的生活的人,抛弃了年轻的身心、轻快的步伐、有力跳动的脉搏以及隐秘的快乐。尽管我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却下意识地保留了余地—我留下了索霍区的房子,爱德华·海德的衣服也被我藏在工作室的柜子里,随时可以取用。无论如何,我在整整两个月内始终恪守自己的选择。在这期间,我更加严格地要求自己,在生活上也变得更加严谨了。我似乎听到了良心的赞美,也似乎从中得到了心理上的补偿。但是,流逝的时间终于让我放松了警觉,让我忘却了那令人心悸的恐惧。我又开始饱受欲望的折磨,仿佛是海德在尽力地向外挣脱,渴望重获他的自由。最终,在某个意志薄弱的瞬间,我再次配制了药剂,并全部喝了下去。

我想,当一个酒鬼就他的恶习自己跟自己辩论时,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考虑他那畜生般的麻木不仁给自己招来的危险的。与此相似,我花了很长时间来考虑自己特殊的处境,却没有好好思考过爱德华·海德的冷酷无情、道德上的麻木不仁以及随时都可能犯下罪行的残忍本质。然而,恰恰是没有考虑到的这一点,让我得到了应有的惩罚。我身上的恶魔因为久困牢笼,所以一旦得到出来的机会,就立刻失控了。当我把药喝完,马上感到我的身上已经产生一种更狂放、更加难以控制的为非作歹的倾向。这种倾向令我难以自持,暴虐浮躁的脾气简直一触即发,所以当那个可怜、无辜的被害人很有礼貌地向我问路时,一股狂啸的风暴莫名地从心中掀起,我对天发誓,任何一个哪怕存有一丝理智的人,都绝对不会因这种不值一提的小事而犯下难以饶恕的滔天罪行。当我在打那个人的时候,糊涂得如同一个蛮横的孩童想要砸碎自己的玩具。我心甘情愿地将自己身上维持善恶平衡的本能抛弃了,要知道,正是这种本能,使得即便是世界上最坏的人也还能在诱惑的驱使下勉强稳住步子。而对海德而言,不管是多么微小的诱惑,都能够让他失控、沉沦。

恶魔一下子在我体内苏醒,并开始兽性大发,在莫名兴奋的驱使下,我疯狂地殴打那个无力反抗的人,每打一次,我都感到痛快淋漓,感到快乐,直到累了倦了,我才感到恐惧,一阵彻骨的凉意袭上心头。浓雾渐渐散去,我觉得继续在犯罪现场停留很可能会把自己的命送掉,才匆忙逃离。我作恶的欲望得到了满足,并从中获得了更强烈的刺激,这导致我更加珍惜自己的生命,对生命的眷恋可以说是达到了最大程度。我一口气跑到索霍区的那栋房子,为了安全起见,销毁了与自己有关的各种文件。接着,我又再次回到夜色中的街道,心中充满欢乐和恐惧,对于自己犯下的罪行感到沾沾自喜,甚至策划着放开胆子再干上几次。我不敢停下脚步,飞快地往杰基尔的住处赶去,一路上不时留神是否有人追来。再次配制药物时,海德兴奋得不能自已,真想扯开嗓门儿唱上几句。为死者干杯,他把药喝了下去。

变形的痛苦尚未消退,亨利·杰基尔早已满脸泪水、悔恨交加地跪倒在地,举起双手开始在上帝面前祈祷了。自我放纵的遮蔽物被揭去了,我看到了自己的一生:我回忆起父亲牵着年幼的我一起走路的情形,回想起多年以来拼命克制欲望,通宵达旦、埋头苦干的职业生涯,一直到那天晚上所发生的恐怖事件。在回忆中,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那万劫不复的时刻,我痛苦得直想大喊大叫,想要忘却那盘旋在脑子里的令人恐惧的情形。可是,在祈祷的时候,我那蠢蠢欲动的恶的一面也一直在偷窥我的灵魂深处。随着忏悔之痛逐渐消失,我开始感到幸运,我将不需要再为何去何从而犯难了,海德将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无论我愿不愿意,我都必须将自己局限于善的一面。啊,想到这一点我是多么高兴啊!能够回到正常生活的约束当中,我第一次感到如此心甘情愿。我将那扇海德经常出入的门紧紧锁上,并把钥匙狠狠踩断,当时我的确是无比真诚地向往高尚与善意。

第二天,各种消息便纷至沓来。据说警察已经开始着手调查谋杀案,有目击者证明凶手便是海德,而且受害人是一位德高望重之人,这不仅仅是普通的犯罪行为,而是一幕残忍、令人发指的惨剧。听到这种消息和评论,我感到些许高兴,因为我认为这样更能促使我向善的一面靠近。出于对被送上审判台的恐惧,杰基尔目前是最佳的避难所,而海德只要敢探一下头,任何人都可以伸手索取他的性命。

我下定决心,为弥补我所犯下的过错,要采取一些行动。事实上,我还是督促自己做了不少好事的。你也知道,去年的最后几个月,为了帮助人们减轻苦难,我是多么真诚地尽心尽力,你清楚我为别人做了多少好事。在那段时间,我的心情很平静,甚至可以说是无忧无虑、十分幸福的,我并没有厌倦那种整天忙着做善事的单调、贫瘠的生活,恰恰相反,我认为自己尝到了生活的乐趣。可是,我始终还是无法摆脱那种双重性的束缚。我刚刚想要改过自新,那被锁链囚禁起来的恶的一面便开始号叫,拼命想要摆脱束缚。我忍不住想再变一次海德,在诱惑的驱使下我在欺骗着自己的良心—终于,在诱惑与刺激面前,我垮了下来。

凡事总有一个结局,就像任何一个器皿都能被填满,这一次对我恶的一面的短时间迁就,彻底破坏了我内心的平衡。然而我没有警觉,彻底崩溃的时刻似乎很自然地发生了,仿佛又回到了我做这项科研之前的那些日子。一月份的某个晴天,冰雪融化的地方留下些许潮湿的痕迹,但一抬头就能看到晴朗的天空。在这冬去春来的时候,摄政王公园41里充满了冬日啁啾的鸟声。我坐在一张长椅上晒着太阳,往事慢慢浮上了脑海,却又模糊不清。我不禁想,我同别人并没有相差太远,不管怎么说,同他们相比,我那些自愿、主动的善行与他们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的德行相比,还是无愧于心的。这种想法刚一露头,我便感到一阵眩晕恶心,忍不住浑身战栗。这些症状发作完之后,我昏了过去。但是,过一会儿,我便发现自己清醒了过来,心情也变得大不一样,好像突然吃了豹子胆一样对一切毫不畏惧,什么危险,什么人世的束缚与恐惧,全部被抛到脑后。我低头一看,衣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放在膝盖上的手变得青筋毕露、瘦骨嶙峋—我又成了爱德华·海德。就在刚刚,我还是那个德高望重的博士,受人尊敬,且生活富有。我的餐桌已经摆好,正等我回去吃饭,而我却在眨眼间变成了一个在逃的凶犯,一个臭名远扬的杀人凶手,一个早就应该被送上绞架的家伙。

我的理智动摇了,但并没有彻底丧失。我曾多次发现,我变成第二个我时,能力出乎意料地变得更强,官能似乎变得特别敏锐,精力也更加充沛了。因此难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有些事杰基尔或许毫无办法,而海德却能够做得很漂亮。我的药剂放在密室中的柜子里,那么现在怎样才能把它拿出来呢?我开始认真地思考,必须得采取有效的行动。密室的门被我锁上了,而如果我自己试图进去取药,那么一定会被自己的仆人扭送到警察局。我苦思冥想,必须找一个人帮助我才行。忽然,我想到了拉尼翁。可是,我该如何告诉他这一切呢?他又怎样帮助我呢?我该如何到他那里呢?再说,现在的我,在他眼中是一个素未谋面、看起来又令人厌恶的陌生人,如何才能说服他到杰基尔博士的家里去取我所需要的东西呢?突然灵光一现,我想起第一个我还有一个能力没有改变,那就是我的字体没有变。想到这一点,我便计划好了整个过程。

我先把衣服尽量整理一番,然后到街上拦了一辆出租马车,前往一家我偶然记起名字的位于波兰特街的旅馆。说实话,穿着过大的衣服使我看起来十分滑稽—虽然这身衣服遮盖着那么悲惨的厄运—马车夫见了我,感到十分可笑。我不得不咬紧牙关来克制内心狂暴的愤怒,见到我这副模样,笑意顿时从他脸上消失。我想,这对我们双方来讲都属幸运,否则,我就会在眨眼间凶狠地把他从车上推下去。到了旅馆,我向四周张望,阴险狠毒的样子将侍者们吓得浑身发抖,他们甚至都不敢看我一眼,全都毕恭毕敬地低头听从我的吩咐。依照我的命令,他们带我进了一个单间,并且送来了纸和笔。生命受到威胁的海德对我来说就是一个陌生人:因为愤怒,他忍不住浑身哆嗦,疯狂得想要杀人,他千方百计想要折磨他人,为别人制造痛苦。但是,这个坏蛋十分狡猾,他拼命压制住心头的怒火,写完了两封重要的信,一封发给拉尼翁,一封发给杰基尔的仆人普尔。为了确保信能够及时寄出,他还吩咐必须寄挂号信。

那之后,他整个白天都坐在旅馆的房间里,在火炉边咬着指甲,他鬼鬼祟祟地独自一人在房间里吃饭,侍者怕他怕得要命。等到太阳落了山,他就搭乘一辆封闭的出租马车离开旅馆,在大街小巷转来转去。我之所以说是“他”,是因为我不愿承认那就是我。那个可怕的家伙冷酷无情,此时此刻,在他的大脑里,只有恐惧与仇恨,此外什么都没有。后来,他又怕引起马车夫的怀疑,就把马车打发走,自己开始沿街步行。但是他穿着那极不合身的衣服,注定成为显眼的目标,于是他走得飞快,混在那些夜间行走的人中间。那种卑劣的感情始终在他的心中不断翻腾,他一边低声自语,一边向几乎没有人影的街道靠近,暗暗估算着还有多久午夜才会来临。曾有一次,一个妇人试图与他搭话,实际上,她只不过是想让他买一盒火柴而已,而他却狠狠地扇了她一个耳光,吓得她魂飞魄散,拔腿就跑。

终于,我在拉尼翁的家里恢复了原样。看到我的老友那大惊失色的模样,我有些忐忑不安。这种不安使我在回顾那一段经历时更加感到恶心与厌恶。我发现自己的心情产生了一些新的变化,与被送上绞架相比,我更怕再次变为海德。迷迷糊糊地听完拉尼翁的责备,我做梦一般回到了家中,瘫倒在床上。我睡了整整一个白天,虽然又紧张又害怕,但仍然睡得很沉,就算是噩梦也没能把我惊醒。第二天醒来,我感到自己仿佛被用力抖过一番,整个人疲软不堪,但却精神振奋。一想到在我体内沉睡的那个怪物,我就感到十分害怕,甚至不敢想象那阴森恐怖、无法预知的未来。但我总算回到了自己家里,药剂就放在手边,随时都可以拿到。经过了这番折腾,逃脱厄运的感激之情自我的心中涌起,隐隐约约地,我感到未来充满了希望。

吃完早餐后,我到院子里散步,正酣畅地呼吸着清凉的空气,我突然产生一种无法言说的预感,感到自己马上就要变形。我急忙跑回工作室,门刚刚在身后关上,立刻就变成了愤怒发狂却又因恐惧而浑身冰凉的海德。这一次,我服用了两倍的药量才使自己复原。可是,唉,刚刚安全地度过了六小时,当我伤感、忧郁地坐在炉边时,那种剧烈的疼痛又开始了,我不得不再次服下药物。从那天起,我就必须想方设法地在药物的作用下,短时间地维持杰基尔的样貌。无论白天还是黑夜,这种变形的预感随时都会袭来,当我晚上睡觉或者白天在椅子上打瞌睡的时候,一睁开眼睛,就发现自己一定变成了海德。我感到自己濒临崩溃的边缘,失眠又成了我的新伙伴,巨大的精神压力令我不堪重负,这时的我,无论精神上还是肉体上都痛苦不堪。我的脑子里现在只想着一件事,那就是害怕成为海德。但是情况越来越糟糕了,当我睡着或者药效逐渐消失的时候,不经过任何过渡,变形的剧烈疼痛也在一天天减弱,我马上会变成另一个人—我的脑子里会充满恐怖的幻想,心中翻腾着残暴与仇恨,可是身体却虚弱而衰老,好像马上就要垮了一样。海德的力量似乎随着杰基尔病情的恶化变得强大了,他可以随时冲出来,占用杰基尔的身体。现在,他们都恨透了对方。出于求生的本能,杰基尔产生了深深的仇恨,他已经完全看透那个家伙,正是那个无耻的家伙与他共用一个大脑,还将最终与他一起迈向死亡的终点。除了这些令他难过的相通之处以外,他仅把海德看成一个由自己创造出来的无机物,尽管他有着旺盛的生命力。像他这种池塘里的淤泥竟然能够发出呼喊,像他这种飘扬的尘土竟然能够大摇大摆地走来走去、作奸犯科,甚至这个没有生命的东西竟然把他自己从生命的躯体中驱逐出来,真是太可怕、太不可思议了!此外,这来势凶猛的恐惧竟然与他有着如此密切的联系,程度甚至胜过了夫妻之情与骨肉亲情。那个可怕的东西被他关在肉体的牢笼之中,他甚至能够听到它在他的体内抱怨、咒骂,能够感觉到它拼命想要摆脱束缚。于是,当他精力衰竭的时候,当他每次大意地睡去时,那个东西便会出来打败他,把他赶下台。

海德对于杰基尔的仇恨则与此不同。出于对绞架的恐惧,他不得不一次又一次暂时性地杀死自己,仅仅让他成为某一部分,而不是作为海德出现的完整的生命个体。他恨透了这种不得已的做法,恨透了杰基尔目前那种绝望、沮丧的状态,恨透了杰基尔对他的憎恶,因此,他不停地跟我作对、捣乱,他用我的笔迹在书上写满亵渎神灵的大不敬话语,烧掉我的信件,毁掉我父亲的肖像……可以这么讲,若不是他自己害怕死亡,他早就把自己毁灭了,好让我同他同归于尽。然而,他是那样渴望活着,那样贪生怕死,这就使主动权落到了我的手中。一想起他,我就恶心得想吐,并且浑身冰凉。可是,当我有时想到他对生命如此眷恋,当我获知他是多么害怕我会通过自杀的方式来甩掉他时,我又对他产生了一点儿怜悯之心。

这种情形无须赘述,何况也没有多少时间了。没有人能够忍受我所遭受的这种苦难和折磨,但愿到此为止吧。然而,纵使是这种残酷的折磨,随着时间一天天流逝,对它也会变得麻木不仁,无言地对这种绝望认命。我遭到的报应本可以如此这般经年累月地延续下去,但是最近发生的灾难使我意识到,我将和真实的自己被迫彻底分离。我配置药剂所使用的那种盐,在做完第一次实验后便一直没有补充,现在它就要用完了,我便派人去买。可是,使用新买的盐无法配制出同样的药剂,它也有沸腾现象,也会发生第一次变色,却不再发生第二次变色了。我喝了下去,没有任何作用。从普尔那里你会知道,我是怎样让他跑遍全伦敦去找的,然而却始终不对。这时,我才明白过来,原来我最初买的那批货成分不纯,正是那种我所不知道的杂质,使得药剂产生此种效果。

差不多一个星期过去了,让我在最后一份药剂的效应下结束这番自白吧。如果没有奇迹出现,我想这是杰基尔最后一次用自己的大脑思考,最后一次在镜中端详自己的相貌了。我不能耽搁太久,必须尽快写完。我的这番自白之所以能够免于被毁,全都是由于我高度的小心谨慎和极大的侥幸。如果在我写这些东西的当口,变形的剧痛来临,那么海德无疑会把这些全部撕得粉碎。但是,如果我能早一点儿把它放好,中间留有一段时间,那么海德的极端自私以及当时的环境限制,倒很有可能让这封信免于被他毁掉的命运。

事实上,我们两个的生命都已走到了尽头,他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整个人快被压垮了。半小时以后,我将变成那个令我无比憎恶的人,并且永远不可能恢复原形了。我知道我将躲在椅子中颤抖、抽泣,紧张地竖起耳朵仔细聆听,充满恐惧、慌乱不安地来回踱步,忍受死亡的威胁。海德会被绞死吗?或者,他有勇气来了结自己求得解脱吗?恐怕只有上帝才会知道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现在是我真正死亡的时刻,此后发生的事情都与我无关了。在这里,我就此搁笔,封好这份自白书,与此同时,可怜的亨利·杰基尔的生命也就此画上了句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