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香客少,但是,并不是没有。
几十个衣冠楚楚的香客,虽然有意识的隐藏自己的行藏气质,但是,多少年来颐指气使养就的气度,又怎么能够尽数收藏起来?不过,在生就一双夹剪眼的知客僧眼中,这些人定然有不为人知的目的。
既然是不愿意为人知,那咱们出家人便不要去打搅人家。很是识相的捧过缘簿,让那些香客们在上面写下了一笔笔数目不菲的香火布施后,知客僧便很识相的带着庙中的沙弥们远远的退出去。将供奉着十方金佛和十方银佛的这座七层佛阁留给了这些香客们。
“久闻‘鸡笼云树’、‘凭虚远眺(也称凭虚听雨)’和这附近的‘珍珠浪涌’各为金陵四十景之一,只可惜朝宗俗物一枚,一直无缘得见,今日方才有幸一见。足慰平生,足慰平生啊!”
“贤契向来都是诗酒风流惯了。倘若是软玉温香、育红偎翠之精力播出少许来,寄情于山水之间,莫说是金陵四十景,便是江南四十景,也将一览无余!”
“古人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侯公子若是愿意效仿古圣先贤,在下不才,愿为江南众人代表,做个东道便是!”
“如此说来,学生便要少不得叨扰江南了。”
“公子说得哪里话来!是江南要承公子的人情才是!”
说话的几个人,正是侯方域和他的老师钱谦益,以及江南士林、商家的头面人物。今天在鸡鸣寺的这场“不期而遇”,便是东林君子们暗中串联勾兑的一次会议。
在佛阁内的蒲团上落座,钱谦益便率先开口。
“各位,如今南京城中,朝堂之上,阉党奸佞马士英和武人勋贵李守汉二人狼狈为奸,一时气焰甚嚣尘上。我等正人君子,为避其凶焰,留得有用之身,以报效朝廷。故而才在此集会,简慢之处,各位见谅则个!”
“如今阉党余孽与武人勋贵横行于朝堂,鹰犬爪牙遍布于街市,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天下亡矣!”
坐在蒲团上的黄宗羲,恨恨的骂了一句。
“南雷先生所言极是!如今阉党武人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眼见得阉党祸国之事又将重演!”
“南雷先生正是一腔忠心正气,故而刚刚出狱,听闻有此集会,当即赶来!”
“果然不愧是先帝誉为忠臣孤子啊!”
自从弘光皇帝从监国变成了大明皇帝之后,在马士英和李守汉的通力合作下,阮大铖、査继佐等一批阉党鹰犬爪牙纷纷登堂入室。除了査继佐由举人功名一跃而成为巡察御史、“排枪讲理查白地”之外,原本被复社四公子嬉笑唾骂的阮大铖,也成了兵部侍郎。这位阮侍郎也是个报仇不过夜的人。就职之后便编纂了一部书,名为《蝗蝻录》,里面罗列了东林和复社的诸多事情,称东林党为蝗虫,复社为为蝻。(从字面上就知道,东林党是祸害庄稼的蝗虫,而复社,则是蝗虫的幼虫,蝻虫。)在文庙冬祭之后,更是据《留都防乱公揭》署名按名搜捕,黄宗羲等人便是因此被捕入狱。
黄宗羲闻言点点头,恨恨的说:“这几日陪都动荡,百姓不安,多少良民,瞬息间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真是人间惨剧。说来我往日也是疏忽,其实不止是君有原罪,君之走狗原罪更大。而今李守汉这个权奸,仗着自己兵强马壮,肆意残害良民,比之当年之曹贼,多数倍残忍,比之祖龙秦始皇,多数倍狂妄。依我看,他未来的图谋,还不止权臣,有可能是篡位,甚至要使天下亡。”
这时一人问道:“何谓亡天下?自古以来都只是改朝换代啊。”黄宗羲听到这个面色凝重了起来。
他严肃的说:“所谓亡天下,就是以后我们读书人再也不能代表天下发号施令,我们的圣道再也无法成为天下唯一的大道。那个时候,扶犁黑手翻持笏,食肉朱唇却吃齑,你我再无娇妻美妾,也再无奴仆歌妓,甚至不能众正盈朝。你们前不久在文庙,吃秦法学堂的亏这么快就忘了吗?这些人还只是闯贼培养的不入流的货色,连这些人你们都对付不了,拿什么去对付更厉害的李守汉一系人马。”
“呜呜呜!”人群之中,传出了阵阵呜咽之声。却是有人听得黄宗羲的话,想起自己在此番推行新钱和兑换私钱过程之中,不消数日,已经损失了数万银子。而且,家中多年积累窖藏的数百万银子,难道就此要化为流水?就算是日后可以去指定的地方以市价兑换,想来价钱上肯定要吃亏,自家的财产损失必然不小!
“方才南雷先生说得好,国可以亡,然天下不能亡!”钱谦益一脸凛然正气的站起来,目光如电,扫视全场。
“对!李马二贼如此轻慢羞辱读书人,肆意搜刮江南之民脂民膏以供他们挥霍无度,穷兵黩武,如此一来,则列祖列宗之江山社稷礼仪制度尽数被毁。”
“亡国不可怕,亡天下才可怕!”
人群之中,嘶哑的吼叫声在佛阁内飘荡。在场的人们面目狰狞,仿佛是一群从地狱当中爬出来的恶鬼一样。
“各位,我且问你们,自从李贼、马贼二人窃据朝纲一来,你们家中私财损失几何?倘若长此以往下去,势必被其尽数搜刮一空!”
钱谦益的话,阴测测的,比佛阁外面的冬雨寒风还要刺骨寒冷。佛阁内,被寒风吹得摇摆不定的蜡烛瞬间熄灭了数十根。
阁内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