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喜可不傻,别看田文从头到尾都没有要求他做什么,但田文那会儿无缘无故提及蒙仲这个得罪过他的少年,他怎么会猜不到原因?
但正如魏王遫亦感到头疼那样,薛公田文公孙喜固然得罪不起,可蒙仲这名少年的后台段干氏以及整个西河之儒,他同样得罪不起。
待等公孙喜告辞离去之后,蒙仲皱着眉头对段干寅与田黯说道:“田文看来是对犀武提及我了。”
段干寅与田黯闻言很是惊讶,不解问道:“何以见得?”
只见蒙仲皱着眉头说道:“犀武乃犀首公孙衍的弟弟,据我老师庄夫子所言,其兄公孙衍与惠子当年关系颇为亲近,可今日,犀武听说我被庄夫子代收为惠子弟子,又与惠子族侄惠盎义兄关系亲近,可他却丝毫不提惠子与其兄公孙衍的交情,可见他并不希望与我接触太深。……在两位叔父代为引荐的情况下,犀武依旧做出这样的行为,可见他已知田文与我的恩怨,甚至于,很有可能田文已在他面前暗示过。”
听闻此言,段干寅与田黯对视一眼,暗暗惊诧于蒙仲的敏锐。
“无妨。”
段干寅捋着髯须宽慰道:“纵使如此,他亦绝对不敢刻意针对你。”
蒙仲闻言点了点头,在得知段干氏乃至整个西河儒家在魏国的影响力后,他倒也不担心公孙喜会以为薛公田文的关系针对他。
但反过来说,他想与公孙喜拉近关系也变得不太可能了。
从今日公孙喜的态度就能看出,此人并不希望与他蒙仲有什么牵扯。
『走一步看一步吧。』
蒙仲暗暗想道。
此后,蒙仲仍旧住在段干氏的府上,等待着公孙喜派人送来消息。
期间,蒙仲除了给家人与庄子、孟子两位老师写写信,与蒙虎、乐毅等人锻炼一下武艺,剩下的就是与田黯等西河儒家的大贤谈论一下学术。
不得不说,蒙仲对于儒家学术的了解,其实仅限于论语与孟子的思想主张,但西河儒家的思想学术,却主要是源自子夏与田子方的老师子贡这两位儒家大贤,因此在段干寅、田黯等人面前,蒙仲非但不算对儒家思想颇为了解,反而颇显无知。
对此,段干寅与田黯亦不惊讶,毕竟蒙仲的儒家学术属于孟儒一派,其源头是曾子为代表的儒家正统,它与西河子夏之儒这一派在很长的时间内并不太多的来往,彼此属于井水不犯河水,因此蒙仲不知子夏之儒的思想,倒也毫不奇怪。
于是,段干寅与田黯便借与蒙仲交流,使蒙仲对子夏之儒有了一个全面的认识。
子夏之儒最区别于儒家正统的地方,就是注重于“经世济用”,即为君王服务,与时俱进、全面培养对国家有用的人才,这与当时的儒家正统的主张不符。PS:当时的儒家,仍希望君王去迎合他们,因此孟子见齐宣王只是拿他当做一块吸引人才的金字招牌,毅然抛弃高官返回邹国教授弟子,不肯委屈自己;而子夏之儒则是选择迎合君王,为君王服务,这也是子夏之儒后来反而逐渐演变成儒家正统的原因。】
为君王服务,其实也谈不上不好,至少相比较儒家正统的孟子,子夏之儒为魏国的百年霸业贡献了许多力量,如果不是西河之儒为魏国培养了许多的人才,魏国未必能称霸百年。
顺便提及一句,正因为是为君王服务,因此西河儒家很少招收平民弟子,因为魏文侯担心西河儒家培养的人才最终不为魏国所用反而成为了魏国的弟子,因此自子夏的弟子段干木起,魏文侯便要求段干木主要教导魏国的公室贵族,这也正是段干氏后来历代能教导魏国公室弟子的原因。
而说到子夏之儒“经世济用”这一块,就不得不说这支儒家的思想非常杂,仿佛但凡是有用的学术都会吸取,以至于后来有人称子夏之儒偏近法家。PS:荀子所提出“学以致用”,其实就是子夏之儒的思想主张,而荀子本身就是子夏的再传弟子,且他本人,亦教出了李斯、韩非两名法家弟子,所以说子夏之儒的思想与法家接近,其实倒也没错。】
值得一提的是,子夏之儒家区别于儒家正统,还在于子夏教导魏文侯时提出的“君王用权之术”,主张作为君王要懂得权术,懂得从历史中吸取教训,这与法家的察势与用权颇为接近,也是当时儒家正统认为子夏之儒乃是“异端”的原因。
但身兼道、儒、名三家学术的蒙仲,倒不至于像正统儒家弟子那样看不起为君王折腰的子夏之儒,他在住在段干氏府上的期间,时常与段干寅、田黯两位师叔谈经论道,而段干寅、田黯等人也希望借蒙仲这个纽带,与当世的儒家正统“孟儒”改善关系,因此将子夏的思想主张对蒙仲倾囊相授。
甚至于,公羊平还为此将《春秋》默写下来,赠予蒙仲,取名《春秋公羊传》。
不得不说,这是孔子传给弟子子夏,子夏传给弟子公羊高,公羊高又传给儿子公羊平,这数代人口口相传的鲁国历史,在当世简直就是孤本一般,除了魏国的王室有一部,用于教导君王以及太子储君以外,绝不外传。
而如今公羊平默写下来赠予蒙仲,可见他对蒙仲的看重。
当然,在传授这部书籍时,公羊平也没忘记叮嘱蒙仲只许他一人读,莫要外传。
一边与段干寅、田黯等人谈经论道,一边观阅公羊平所赠的《春秋公羊传》,蒙仲终于迎来了他在魏国的第一个新年。
新年之后,他便十九岁了,离二十弱冠之龄又近了一岁。
正月中旬,他收到了公孙喜派其身边近卫送来的消息,命他到大梁城外的驻营报到。
得知此事后,蒙仲便告别段干寅、段干崇父子,告别公羊平与田黯,带着蒙遂、蒙虎、蒙傲、乐毅、荣蚠等人以及二十名宋兵,来到大梁城西郊的魏军营寨。
这座魏营是新建的,目的便是暂时驻扎从魏国各地抽调而来的军队。
在军营外亮出名号,蒙仲等人在几名魏卒的带领下,前往军中的帅帐,拜见此番救援韩国的主将公孙喜。
在前往帅帐的途中,蒙仲仔细打量在营中走动的那些魏卒。
他诧异地发现,这些魏卒的装备与素质看上去参差不齐,有的衣甲齐全,形象颇似传闻中的魏武卒,而有的似乎只是一般的魏卒,虽然不至于缺少甲胄与兵器,但着实看不出有什么悍勇。
除此之外,这些魏卒的数量也不多,据蒙仲打听,似乎只有几万人。
『单凭这几万残差不齐的魏军去救援韩国?』
蒙仲感到十分困惑。
片刻后,蒙仲便单独请见了公孙喜。
正如他所猜测的那般,公孙喜见到他时不喜不恶,非常平静地说道:“既然大王封你中大夫之位,我便授予你师帅之职,予你两千五百名兵卒,你可满意?”
一听这话,蒙仲的心顿时沉了下来。
此番魏韩两国与秦国的战争,想必动辄几十万大军,而公孙喜却只给他区区两千五百名兵卒——这点兵力有个屁用?
『看来在西河儒门与田文之间,这公孙喜到底还是稍稍偏向田文……按照这个趋势,接下来大概就是拨给我两千五百名弱卒,然后随便把我打发到不起眼的地方吧?』
想到这里,蒙仲当即抢先说道:“都说魏国的‘武卒’乃天下第一的悍卒,犀武拨给在下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在下又岂会有所不满呢?”
“呃……”
听闻此言,公孙喜顿时语塞。
见此,蒙仲故作诧异地问道:“咦?难道并非武卒?”
『这小子……』
公孙喜深深看了一眼蒙仲,当即意识到了此子的难缠。
正如蒙仲所猜测的那般,原本公孙喜打算随便拨给蒙仲一点兵力,到战场后随便打发蒙仲一块安全的地方驻守,既不让蒙仲碰到危险,也不让他有立功的机会,待战后再分给功劳给蒙仲,如此一来,段干氏与田文那边,他便两不得罪。
没想到这小子如此敏锐,一张口就要两千五百名魏武卒,这让公孙喜亦有些为难。
考虑到此子的背后乃是段干氏,公孙喜亦不敢得罪,笑着说道:“当然是武卒!……小兄弟乃是段干氏推荐之人,又是身经百战的骁将,我岂会轻怠?”
说着,他便下令拨给蒙仲两千五百名魏武卒,命蒙仲立刻前去接管军队。
『……看来这场仗我想立功,颇为不易呐。』
在离开公孙喜的帅帐时,蒙仲回头深深看了一眼帐内的公孙喜,心下暗自想道。
但不管怎么样,他总算是争取到了两千五百名魏武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