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溯到一刻时之前,即王龁军与晋鄙军刚刚交汇不久的时候,从前军撤到中军的蒙仲,转移到了中军附近一处地势较高的土坡上,以便纵览整个战场,指挥全局。
旋即,他便看到了廉颇军与韩足军不约而同从侧翼夹攻王龁军的那一幕,且对此稍稍皱了皱眉。
怎么说呢,他觉得杀出函谷关来的秦军过于鲁莽了,明明他联军方已很明显地将主要战斗军队一字摆在前阵,可这支秦军还是一往无前地冲了上来,难道对方不明白一字阵的后续便是两翼包抄么?
要知道这支秦军的兵力并不多,撑死了五千人左右,何来的底气强行突袭晋鄙、廉颇、韩足三人整整三万人左右的防线?
『……到底想做什么?』
抬头瞥了眼远方的函谷关,蒙仲微皱着眉头徐徐吐了口气。
他感觉有点猜不透对面白起的想法。
按照常理,这支秦军此刻杀出,明摆着就是为了摧毁他魏军的投石车,但派出一支人数在五千左右的军队一股脑地冲上来,就想搅乱他联军阵前的三支万人军队?你白起这是在小看谁呢?!
当然,话虽如此,但蒙仲绝不认为白起会小看他,就像他从不敢小瞧白起一样,但这次白起这盲目、粗暴的出击,着实有些让他摸不着头脑。
直到他看到廉颇与韩足二军徐徐从两侧对这支秦军展开攻势,他这才有所醒悟:这支秦军,莫非是个诱饵?
就当为此暗暗猜测之际,他忽见远方的函谷关再次开启城门,旋即,又有无数秦军源源不断地从关内涌出,以飞快的速度,仿佛两柄尖刀似的,朝着廉颇、韩足二人的军队刺了过去。
这一刻蒙仲便明白了,最先杀出函谷关的秦军,真的只是一只诱饵,目的就是为了诱使在他联军侧翼的赵、韩两军,改变阵型去进攻那支作为诱饵的秦军,为后续真正肩负突袭任务的秦军创造有利的战场条件。
『约五千人的军队,就这样毫不留情地牺牲,只为给己方创造有利的条件,白起……你还真的是一点都不曾改变。』
微微摇了摇头,蒙仲心下暗暗想道。
他不是第一天认识白起,在他的印象中,白起就是这么一个为胜利不择手段的男人,心狠手辣的他会用强硬的手段胁迫他国平民来创造取胜的机会,同样,也会为了胜利毫不犹豫地牺牲麾下的兵将,着实是诠注了什么叫做慈不掌兵。
深吸一口气,蒙仲沉声下令道:“传令,令廉颇、韩足二人徐徐后撤,重整军势。再令乐进、於应二人分兵顶替赵韩两军的位置,援助赵韩两军后撤……”
听到这话,蒙仲这边有近卫惊奇地问道:“郾君,这会儿便叫赵、韩两军后撤?在下斗胆说一句,赵韩两军未必不能挡住那两支秦军援兵的攻势。”
听到近卫的疑问,蒙仲点点头解释道:“我也知道赵韩两军未必不能挡住那两支秦军的攻势,但此刻赵韩两军士卒的注意力,恐怕还在那支作为诱饵的秦军身上,恐怕有许多赵、韩两军的士卒都未曾注意到侧翼即将遭到又一支秦军的突袭,如此仓促应战,赵韩两军的伤亡必定会很难看。……今日不过是首日对函谷关的试探,我的本意只是试探试探对面白起的应对之策,顺便磨合磨合麾下三军,没必要为了与秦军争锋相对,而使得赵韩两军出现巨大的伤亡。”
听闻此言,众近卫们面面相觑。
期间有一名蒙邑子弟出身的近卫小声说道:“赵韩两军伤亡如何,与我等何干?何必为了援助赵韩两军而派上我方城军?”
蒙仲其实有听到这句话,但他假装没有听到。
或许这名近卫其实说得也没错,蒙仲作为魏国的将领,只需看管好河东军与方城军即可,管赵、韩两军做什么?
只不过蒙仲觉得,既然廉颇、韩足二人以及他二人麾下的兵将眼下皆在他麾下听用,听从他的指示,那么他也应当为这两支军队负起责任,不能因为这两支军队是别国军队便对他们的伤亡视若无睹,他觉得,这才是身为将领应履行的义务与职责——哪怕转过年来,廉颇与韩足皆成为了敌对方,但是在今日,这二人以及他们麾下的士卒,是他蒙仲率下的兵将!
“去传令吧。”
他淡淡吩咐道。
见蒙仲坚持如此,众近卫也不敢再说什么,当即便有几人翻身上马,代为传达蒙仲的命令。
不得不说,蒙仲的这道命令非常及时,虽然因为战场距离的关系,秦将孟轶、仲胥二人所率领的秦军还是杀到了赵、韩两军面前,且趁两军将注意力投注在王龁军身上时,趁机突入二军,致使赵、韩两军皆出现了一定程度上的混乱,但鉴于廉颇、韩足二人及时接到了蒙仲的后撤命令,且乐进、於应二将率领的方城军亦及时上前支援,切断了秦军追击赵韩两军的通道,因此总得来说,赵韩两军的损失倒也并不轻重,满打满算不过千余人的伤亡而已。
只是这样一来,魏军就承受了秦军的所有攻势,倘若公孙喜还活着,恐怕会因此把蒙仲骂地狗血淋头——你把赵韩两军撤下去,叫我魏军承受秦军的全部攻势,你到底在想什么?!
当然,蒙仲有他仔细的打算。
廉颇、韩足二人麾下的士卒,蒙仲并不了解,但他方城军,却是一支很擅长防守、很擅长打阵地战的军队,要不是晋鄙、廉颇、韩足三人在战前纷纷主动请缨,事实上方城军才是最适合部署在最前线的军队,因为这支魏军当初在宛方之战中深受秦军的考验。
这不,在赵韩两军徐徐后撤的情况下,方城军以一个斜角迅速截住了秦军,旋即,前排的方城军纷纷举起盾牌,以亲密的阵型构筑了一道铁壁防御。
纵使迎面而来的秦军们以混乱的阵型,毫无章法的攻势频繁戳刺方城军手中的盾牌,方城军亦一步不退,仿佛一块扎根的磐石般。
“……方城军。”
原本打算趁机追击赵军的秦将仲胥,此刻忽然停住了脚步,神色凝重地看着那支接替赵军阻挡他秦军的军队。
可能对于老一辈的秦人来说,齐国名将田章是他们挥之不去的噩梦,但对于仲胥这年纪的秦将而言,蒙仲才是最他们最敬畏的敌人。
从伊阙之战到宛方之战,倘若天底下还有一支军队让他们感到忌惮,那么便只有蒙仲麾下的方城军。
但似乎仲胥麾下的秦军士卒们,毫不畏惧眼前那支突然出现的魏军,照旧朝对方发动了攻势。
赵军也好、魏军也罢,只要是挡在他秦军面前的,皆是可杀的敌人!
“杀!”
在无数声震耳欲聋的喊杀声中,仲胥麾下的秦军士卒们放弃追击赵军,朝着面前的方城军发动了凶猛的攻势。
似乎秦军的士气,丝毫不曾受到方城军的影响?
其实也难怪,毕竟在伊阙之战与宛方之战中,白起麾下的军队前后经历了两拨接近全军覆没的败仗,两次都是败在蒙仲手中,两次重新补充军队,可谓是铁打的敌将、流水的秦卒。
但问题是,由于那时的秦军老卒基本上都死光了,接替位置的新卒们根本不清楚他们这会儿正面对着怎样的敌人。
还别说,白起此刻麾下的这支军队,其军中的士卒,因为他们去年讨伐赵国时击溃了赵将李跻、韩徐二人率领的军队,正士气满满呢!
但遗憾的是,现实很残酷,原以为可以一举击破对方的仲胥军士卒,他们很快就意识到,他们此刻面对的对手,那是几乎不亚于魏武卒作战能力的魏卒。
这不,明明前赴后继地持续发动了一波悍不畏死的攻势,但却丝毫无法撼动对面魏军那用盾牌构筑的防线,哪怕期间亦有方城军的士卒牺牲战死,这支魏军的阵线亦是丝毫不退。
甚至于,在乐进的亲自指挥下,整整齐齐排列的方城军,竟然反过来向前推进,他们一手举着盾,一手不停地戳刺着戈矛,艰难却稳重地,一步一步向前推进。
“……”
远处,赵将廉颇看到这一幕,神色不禁有些复杂。
他倒不是为了断后而跟随在麾下赵军的最后,他只是想援护方城军——毕竟蒙仲这般看重他赵军,他又岂能自顾自撤离战场?
在后撤的那一会他便已打定主意,只要方城军稍有闪失,他便下令麾下军队支援方城军。
他廉颇,绝非忘恩负义之辈。
但让他有些意外的是,方城军稳稳当当地挡住了秦军的攻势,而这支魏军用来挡住秦军的铁壁式防御战法,恰恰正是去年陶邑之战时,他被秦魏联军打地几乎全军覆没的那套战术。
甚至于,当时还害得赵希、许钧二人麾下的军队亦损失惨重。
『作为敌人时,哪怕是对待故友麾下的军队,亦毫不留情;可作为友军时,纵使是别国军队的士卒,亦不会无端端使其白白牺牲……这就是那位郾城君的原则么?』
哂笑着摇了摇头,廉颇深吸一口气,对附近仍逗留在他身边的赵卒下令道:“退!抓紧时间重整军势,再复与秦军厮杀,莫要叫此间的魏人小瞧了我赵人!”
“喏!”
附近的赵卒振奋地喊道。
而与此同时,已与王龁顺利汇兵的秦将晋邝,亦注意到了两翼的战况。
他原以为孟轶、仲胥二人这次肯定能使赵韩两军阵脚大乱,却不曾想,方城军及时出现截断了他秦军追击赵韩两军的道路,且在他秦军面前摆出了铁壁防御。
或许甚至连孟轶、仲胥这等蒙家军的老对手亦不清楚那种铁壁防御的厉害,但晋邝却很清楚,毕竟去年在陶邑之战时,蒙仲曾代替他指挥他麾下的秦军——是的,对面的敌军主将,居然是曾经指挥过他秦军作战的“临时主将”,关键是晋邝当时还觉得蒙仲指挥地非常出色,给他的安心感受丝毫不亚于司马错亲自指挥。
因此可想而知晋邝此刻复杂的心情。
假如可以选择的话,相信晋邝更加愿意在蒙仲的麾下作战——虽说白起也很优秀,但关键是蒙仲在品德上更胜一筹啊。
而在晋邝怀揣复杂心情的同时,他麾下军中却引发了小小的骚乱。
其原因是,他麾下的士卒们终于真切地看到了左右两翼的敌军,那支曾经在去年与他们并肩作战过的魏国军队。